与此同时,乡村也再次成为新时期中国文学审美书写的重心,散发出无比生动的时代光辉,出现了高晓声、何士光、王润滋、路遥、贾平凹、张炜、刘玉堂等一大批名家名作。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中的陈奂生,不仅摆脱了他个人背负的经济负担,而且也在某种意义上走出了数代农民的生存困境。鲁迅《故乡》中“我”回乡是为了与故乡告别,不仅开启了一个现代乡村的文学书写模式,而且开启了从乡村到世界上去的叙事空间。但是,真正意义的大规模走出乡村到城市乃至世界的却是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文学那里得到了较大程度的书写。路遥的《人生》中的高加林翻阅画报中的高楼、飞机等现代新事物,已经有了禁锢不住的走出乡村寻找现代生活的生命冲动。《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不仅延续了高加林的现代梦想,而且以独立主体的精神人格获得了基于平等、尊重基础上的现代爱情,走向了现代新生活的深处,获得一代代乡土中国青年的喜爱,成为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经典。这无疑是中国乡土文学的高峰,也是乡土中国青年形象建构的精神高峰。而此后随着“三农问题”的出现,农村、农业、农民陷入了新的危机之中。
三 21世纪乡村危机及其审美书写
如果说20世纪末的“三农危机”,依然是基于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对峙与冲突的危机,到了21世纪,随着人工智能的大发展,城市化、高科技化、产业化,万物互联互通、无所不在的高科技与资本力量,构成了海德格尔所言的科技主宰的“技术框架”。21世纪中国乡村出现了新的危机,乡村空心化、荒漠化、老龄化进一步加剧。一些乡村在合村并居运动中已经消逝,那些没有消逝的村庄也在人工智能技术新浪潮中岌岌可危。一种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乡村危机,正在加速到来。也许,明天,后天,我们从小长大的熟悉的村庄可能就会在一夜之间消失。而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事实上,这种乡村危机绝不仅仅是中国乡村的危机,而是整个地球上人类所有村庄所面临的危机。当代法国导演阿涅斯·瓦尔达和新锐摄影师、街头艺术家JR联合执导的电影《脸庞,村庄》以纪录片的形式,真实呈现了被废弃的农村、被弃置的矿山和处于被遗忘角落的乡村农民、挤奶工、邮递员、流浪汉形象。镜头所到之处满目荒芜,了无生机,触目惊心。2022年上映的西班牙电影《阿尔卡拉斯》一开始就出现的巨大挖掘机始终是桃园消除不了的威胁,随之而来的在桃园安装的太阳能电池板代表了要驱逐桃园农民、变土地为太阳能产业的“新圈地运动”。传统农民、农业、土地的未来在哪里?谁还能深情赞美“成长的土地”?影片里众多到城市抗议的愤怒的农民呈现出这不是一个桃园、一个乡村的危机,而是整个人类所面临的严峻形势。《脸庞,村庄》《阿尔卡拉斯》中的乡村被弃置的荒凉惨败镜像就是全球乡村的现在及未来命运的缩影。
乡村危机不仅在欧美发达国家较为严重,在现代化、城市化急剧发展的中国也非常明显。梁鸿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以极为悲痛的方式告诉我们:梁鸿上学的梁庄小学,今天已经蜕变为梁庄养猪场;乡村很多房屋坍塌,即使新建房屋也是少人居住,人口老龄化极为严重。笔者2025年回到山东莒县老家,看见周围数个村庄招收儿童入学的片区中心小学因为收生太少撤销办学点,而集中到乡镇中心小学办学。而这绝不是个例。乡村里没有常驻的孩子,仅有的适龄儿童也集中到县城或乡镇上学。千百年来,我们常说的生于斯、长于斯而终将老于斯的故乡,在21世纪的今天,已经不再是生命最初的血地,更难以成为“长于斯”的家乡了。我们常说的“故乡情感”、乡愁何以建立?!梁鸿在《出梁庄记》中记载了那些曾在梁庄长大而常年在外打拼的梁庄人,每当谈起故乡,就两眼放光,一下子唤起了思乡的情感。但是那些在城市中长大的“二代农民工”却是一脸茫然。融不进的城,回不去的乡:而对于二代农民工而言,从情感深处讲,他们或许根本就不认同父辈的故乡,认为那是你们的故乡,我们是没有故乡的一代。这才是当代中国进城农民的深层情感困境。正是基于这个问题,梁鸿提出了乡村之于一个民族至关重要的心灵情感结构的重要性:“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民族的子宫,它的温暖、营养的多少,它的整体机能的健康,决定着一个孩子将来身体的健康度、情感的丰富度与智慧的高度。”事实上,乡村之于中国人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生命、生活的空间,而是关系着一个人生死依恋的生命情感维系、一个族群的根脉传承乃至关系着民族国家共同体情感内核建构的根本性问题。
正是因为乡村的巨大危机,2018年国家提出乡村振兴战略。这毫无疑问是新时代中国社会发展的一项极为重要的根本性举措。乡村第三次成为百年中国社会巨大变革的出发点、推动力和核心内容。
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不仅是对20世纪中国革命经验和社会主义建设经验的借鉴与学习,而且体现了从根脉上推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与创新的高度。这既是对千年中国乡村根性文化的当代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又是从历史、文化、情感的源头来铸牢以乡愁为内核的中华民族凝聚力和文化情感共同体的根本性战略举措。基于此,2022年中国作家协会推出的“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就是对新时代中国乡村振兴计划的有力支持,是以乡村文化为精神内核的对新时代山乡巨变的现实实践的审美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