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从20世纪90年代起,中国乡土文学就出现了一些较为优秀的乡村审美书写,特别是一些对千年中国乡村文化书写的文学作品。新时代以来,中国乡土文学书写迎来了一个创作新浪潮,一大批乡土文学作品涌现出来。徐则臣、杨志军、乔叶、付秀莹、盛可以、陈彦、陈涛、魏思孝、蔡崇达等一大批作家的创作展示新时代中国的乡村巨变、危机与新的希望。从鲁迅以来的中国乡土文学叙述的情感逻辑,即从乡村到城市的叙述逻辑与情感内核,在新时代语境下有了新的、质的变化:已经从乡村到城市,延展为从乡村到城市、再到世界上去的新的审美空间和情感逻辑。“到世界去”是徐则臣《耶路撒冷》小说中的主题之一。而陈彦的《星空与半棵树》与赵德发的《人类世》则指向了更为辽远的宇宙星空与远古时代,是以乡村为叙述基点和情感内核的更为辽阔的“远方世界”。
乔叶、付秀莹、陈涛、魏思孝、蔡崇达等一批更年轻的70、80后作家写出了更具当下性的返乡、扶贫、非遗、新女性、新疼痛、新水乡等新乡土文学作品。毋庸讳言,在新乡土文学书写浪潮中,也出现了一大批不及物、不接地气、雷同化、陈旧化、模式化、简单化的粗制滥造的作品。那种具有文学史意义和典型性的新农民形象、具有建构意义和精神深度的新乡村文化、深度阐释乡村空间现代性价值的新时代乡土文学经典作品依然匮乏。
四 “创造新乡村”:以文学保卫乡村
面对前所未有的、整体性的、釜底抽薪般的中国和全球性的乡村危机,今天我们喊出“必须保卫乡村”的战斗口号,就是要从政治、经济、文化、心理、文学等不同层面来思考和建构新时代乡村空间的现代性价值,传承千年乡村根性文化,建设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慰藉传统情感、滋养当代心灵、适合当代全球文化生活的人类新乡村文明。
不认识乡村,何以认识过去之中国?不认识乡村,何以认识今日之中国?不认识乡村,何以思考未来之中国?这就是我们要保卫乡村的最大理由和根本目的。作为中国千百年来一直不断生长、延续和滋养中国人心灵、情感和日常生活的乡村根性文化,在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族群、社会以及人与自我的关系中,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深厚的历史、文化、心灵、审美、哲学等价值意义。认识到乡村之于中国的不可替代的核心价值和根本意义,我们就要毫不犹豫排除万难来保卫乡村、捍卫乡村,创造性传承千年乡村根性文化。
而在众多保卫乡村的路径中,书写乡村、以审美的方式来记录、传承和创造乡土文学,是一条极为重要的路径。经历千百年发展、被千百年中国文学史所吟咏、为祖祖辈辈中国人生活过和无数遍萦绕于心的乡村,已经被锤炼、凝结、铸就为一种看不见的而又无处不在、时时发挥作用的润滑中国社会结构与滋养中国人心灵的乡村精神。乡村精神就是中国乡村根性文化的内核所在。而这种乡村精神正是借助于乡土文学作品的审美感染力而获得更为久远、辽阔、深刻、动人的精神力量和情绪价值,成为人类情感共振的文化共同体和民族凝聚力的核心意识。在新时代语境下,以乡村精神为内核的千年中国乡村根性文化应该在文学艺术的审美建构下进一步发展为一种适应人类文明新发展阶段的新乡村现代性价值理念,为人类文明的新发展、中国式现代化、新时代中国乡村振兴提供具有哲学世界观意义的精神指导与价值引领,即以新时代乡土文学来丰富乡村精神内涵,“创造新乡村”来保卫乡村。新时代乡土文学应该在延续千年中国乡村书写精神血脉的基础上,继承百年中国新文学史乡土文学叙述传统和审美经验,在以下四个方面发力,建构乡村空间的现代性价值:
1.重构新时代乡村自然之魅
“欸乃一声山水绿”“谁不说俺家乡好”。每一个乡村都有着独特的物质性风土,有着属于“一方水土”的泥气息、土滋味,有着村庄与周围山山水水、草木虫鱼鸟兽交融一起的自然之风景。刘醒龙在《上上长江》阐述长江以南的“江南风景”的内在精神特性。沈念的《大湖消息》传递出鄱阳湖自然与人之间的精神讯息。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则讲述了东北边地鄂温克族居住部落的大自然生态,创造出人与万物交融的“复魅”新自然空间。而新时代乡村书写,要以人类生态文明文化的新视野,来认识、描绘和建构具有生态文化视域下村庄自然万物的外在风景及其内在精神,重构乡村自然之魅,推进人与自然生命主体间交往,从而让新时代乡村成为乡民安放灵魂、慰藉乡愁的“诗意栖居”之地。新时代乡村书写亟需写出具有自然风景及其内在魅力的“新乡村风景”,创造出新乡村生态。
2.书写新时代乡村人文之史
中国成千上万的村庄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历史。笔者所在山东莒县龙山褚家庄村跟附近很多村庄都是明清之际迁移而来的,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每年回老家,除夕前我都会跟家族长辈、兄弟、侄孙们一起给祖先上坟。每次上坟都是从第一代老祖的坟头开始。伴随鞭炮声磕完头后,长辈都会介绍每个坟头的来历,讲述几代祖先创业的故事。尤其是到众多祖先长眠的“老林”墓地,鞭炮声愈加震耳欲聋,田野里升起一阵阵青烟。天南海北的家族成员此时此刻汇聚一起,共同完成每年一度的祭祀仪式,一次次体认着家族共同体的历史、文化、地域、情感的心理认同和血脉传承。这正是无数中国乡村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生命仪式和精神时刻。毫无疑问,无论是遥远的过去历史,还是近代的种族繁衍,村庄都承载着乡土中国一个个家族血脉传承的生命史和精神史。但是,对于这些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心中最重要的乡村历史的文学书写是较为缺失的、不够深入的;而具有家族史、文化史意义的乡村志、乡村人文心灵史更是极为匮乏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新时代乡土文学,需要以一种基于人类乡村历史文明的维度来思考和建构,进一步书写和夯实乡土中国的地方史、国族史、生命情感史。杨志军的《雪山大地》就是一部以乡村为核心支点的汉藏几代人交融扶持的百年中国藏族乡村地方史、心灵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