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同期刊发诗歌,次年,又读到《卑微的神灵》——我想,这两件事,大抵是我和林白结缘的萌芽阶段——后者让我重返亚洲文学现场。我们就跟最普通的两位写作者那样,彼此陌不相识,无从认识对方,在各自的经历中沉浮起伏。直到1994年往后算起的24年之后:2018年,先锋书店的老总钱小华同时邀请我俩参加在浙江省丽水市松阳县四都乡的陈家铺平民书局的开业典礼,在那次的活动上,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我记得是那年的6月16日,之所以挑选这一天,也有向现代文学大师乔伊斯致敬的意思。这一天是《尤利西斯》故事发生的时间,同时也是著名的“布鲁姆日”。在英语世界,这一天是文学法定的节日,在松阳县海拔800米的陈家铺山上,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
杨键、阿乙、蓝蓝、陈东东、钟立风都来了,小说家林白也来了,对于她,我有一丝好奇,但在熙熙攘攘的几乎插不进脚的书店中,你很难和一个不确定有多少好玩话题的新文友从容自如地真正交谈。下午的开业典礼,轮到我上台念诗,我竟和民谣诗人钟立风一起上台唱起了歌,声音还特别大,我向来有点人来疯。钟立风更是顽童性格,在人群中拒绝长大,人越多岁数越小,小到把周围世界变作一处树荫摇曳的安静的阁楼。
典礼结束,下山的途中,一辆大巴车把我们载上,我们于是继续方才在书店里未能尽兴的歌唱环节,一路唱下山,钟立风和我先领唱,接着蓝蓝加入,全车人以不同声部加入。最后,我注意到坐在前排的林白也回转过身小声地加入了——是在高歌一曲前苏联民歌的老歌阶段——《小路》《纺织姑娘》或者《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专属于“50后”“60后”一代的外国民歌记忆。
几年后,我在小说《北流》关于知青生活的描写中,又遭遇了同样温情的年代记忆:手抄本上的老歌曲、外国民歌。这次,是更为详尽的青春复述。
在平民书局开业回城的大巴车上,我们一路狂欢,不仅唱歌,且载歌载舞,一时之间,竟成为神交已久的老熟人。音乐,尤其是刻上了年代烙印的民歌音乐,成了比语言更迅捷的媒介——少了更多的礼仪和矜持。
此后两天,出游、吃茶、吃饭、参观——经常跟林白走到一起,随说随聊,没心没肺,好像一下子就认识了很多年。
虽然这样,我仍旧不太了解她。只远远地,感觉她独立、精干、好脾气,身上有一种好的文字工作者常有的某种浑然天成的孤独或孤寂——并非普通旷野上的石头,而是石块中的陨石。
她因为是广西人,所以很像是生活在树上,刚从树丛的一端蹲跃出来。她面色黝黑,厚嘴唇上有一颗刚咬脱硬壳的看不见的果子,不仅个子矮小、精瘦,而且还有常年伏案后不自觉的背驼,显得肩膀两端扩张开来,就像一对进化途中的史前翅膀一样。似乎甫一打量,她的肩膀会比她的脸部表情更具说服力。仔细一看,又被一双骨碌碌的大黑眼睛,确切点说,是眼珠子,吸引住了。她整个人的神韵和柔情,都在那一对少见的顾盼生辉的眼珠子上转动起来,黑得分明,白得精怪,随时申冤的神情,永远替天下打抱不平,直愣愣的柔情,眼珠的黑和眼白,两部分都被一种莫名的深情撑住了,撑得圆圆润润,出奇的饱圆。超大规模的凝眸,好像撑涨到了世界图景的可能的边缘。一头黑白相间(几年后再见,就完全白了)的稀疏发丛,山民一样束向脑后,绾成一种前现代的原始发型,这基本是她独创、独自琢磨出来的自由发型。她脸上有一种山里孩子失学的表情:饥渴、狂野、永不退缩,几乎堪称咄咄逼人。差不多是一种你不认识她是林白,她就会扑上前来手舞足蹈地大声叫喊出其名字的那份狂野——2018年,她那年正好60岁。《北流》写作正好进入到第7个年头。在公共聚集的场合,她说话不多,动作安宁自如,有一种见多识广的娴静和简洁,非常女性,非常开放和内敛。她一看就是写长篇小说的,正处在一种长年关闭室内冥想徘徊、偶尔出门溜达、半人半兽的心神状态。她的额头是超饱满的,近乎半开化的蛮荒儿童的前额。从她的额头上,你就能知道广西是一个什么样的省份了。离她家乡最近的一座山叫“大容山”。那里曾有一个古代天下闻名的“鬼门关”。话说回来,林白的日常举手投足里,有一种事后人们可以形容其为汉字“鬼门关”意味的东西,笼罩在其外貌和形象上。是身高、额头、眉骨、肩膀,还是她整体的动作?她仿佛是汉语“鬼门关”一说的身体力行的形象大使。她是活的走动着的十万大山中间崔嵬传奇的一小段。仿佛有一段崎岖多风的山路正直直地迎面而来。事实上,长篇小说《北流》,无论从文本还是意蕴上,都独自闯过了当代中国文学和社会历史的一段鬼门关。她的人、思想、外貌、气质和她的小说,都一齐穿越并塑造出了一座森严大山中的峭岩陡壁,融合成了一处天人合一的文字“鬼门关”。这是中国文学恒久响当当的一页。她把足足一座森林藏在她的身后,不是家乡、故乡的森林,而是天地亘古广袤的森林,她走到人面前,犹如森林深处一段悠久而绵长的岁月,是那里的动植物一年四季相缠绕的生命交响。《北流》是有过知青生活的国人所可能写出的最后一部长篇,同时,也是1950年代出生的国人所能够拥有的最后的青春回忆。数年之后,也就是今年(2024年),我曾经当面问过她:
“写小说,你还可能超越《北流》吗?”
“不可能了!”
她斩钉截铁,毫不迟疑,同时又满怀生气地回答。
就小说这一体裁而言,《北流》已然是一代人生理的终止(完成)和生理的尽头。
也就是《尤利西斯》式的墓碑了。
她们都绝不允许自己被宠坏,被恶劣环境或下作语言,被民心诡谲和世风日下,被人性光滑的笼子和越来越机械式的人文智识,被亚洲的漫漫长夜中易发作的困倦和无性的空气所宠坏——张爱玲、苏青、萧红、韩江、翟永明、林白、虹影、蓝蓝、韩素音,包括很多我想不大起名字的日本作家。她们中的任何一位,都当之无愧于2024年诺奖颁奖词中的“直面”一说。
“历史创伤,人类生命的脆弱性……”那是怎样吨量的历史创伤!又是多少量倍生命的脆弱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