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的行为方式的检讨,不只是对细部行为的关注,更有与那种貌似合理、实际是对草原野蛮的践踏行为的正面冲突。艾平发现那种简单粗放的旅游开发是一把双刃剑,它在传播草原文化的同时,为了吸引眼球也炮制了伪文化。如有人搞过“万马奔腾”展演,貌似壮观,其实完全违背骏马的天性。“马是多么激昂的动物,其反抗是疯狂的,结果万马缭乱冲撞,有的受伤,有的流产。游客不知愁滋味,还以为这是草原的天然一景。”面对这种所谓的“开发”,艾平显然站在反对的一边,这里甚至有她不可遏制的愤怒。这是她对草原生态的理性认知,这个认知贯穿在她很多作品里。她说:“我只见过这样一个额吉,当蒙古包被大雪覆盖的夜晚,她让孩子们用鞋带捆住裤腿袖口,用被子和毛皮裹住身子,把最后的火柴和牛粪用皮子苫好,避免潮湿。她说,都不许睡觉,然后领着大家唱歌,一直唱到政府的救援车来到。草原太大了,人怎么能够走出风雪?人是不可以战天斗地的,正像没风种子就不会传播,没有雪,就没有春天,长生天给你的风霜冷暖都是恩赐,一切都合情合理。”生活告诉我们:人是不可以战天斗地的。这些声音,使艾平的散文正大、正义,充满凛然正气。
艾平的这些发现,是草原的馈赠。这个馈赠首先来自艾平的准备。她是草原的女儿,她对草原的情感留在了她的文字里。这些文字也告诉我们,她曾做出了哪些努力。这不只是说她一次次踏进草原深处,了解和理解草原的地貌、风土人情,更重要的是她和草原深处的那些人们建立起来的情感关系。在她的文字里,我们看到的不是那种走马观花式的采风,也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刻意“深扎”,她是走亲戚,回娘家,她是看望亲人。她在《聆听草原》中说:“我记得父亲的车里总是带着大肚子玻璃瓶装的酱油,铁皮桶装的白酒,桦树皮篓装的咸盐,还有一些土霉素片和蛤喇油,这都是牧民需要的东西。我们用不着事先联系,在草原深处,每一座蒙古包里都有我们久违的亲人。那些蒙古包孤零零地坐落在茫茫的绿野中,像一朵白色的蘑菇。蒙古包的主人早知道我们即将来临,已经熬好了奶茶,开始杀羊煮肉。这叫我好不奇怪,草原深远安谧,难道是天上的云朵给他们报了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是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是一种亲人之间的关系。它是用酱油、盐巴和酒建立起来的关系,是和生活、生命有关的关系。它远远地超越了那种宏大叙事的空洞和苍白,它是建立在日常生活上的关系。那是一种自然的、无须雕饰的对草原深处心心相连和息息相关的情感。换句话说,草原深处的人家与艾平是有关的,那是来自内心深处亲人般的牵挂。
在《樟子松随想》中,她说:“多年来在呼伦贝尔大地上行走,渐渐地将这种行走演变成了走读,我和二十五万平方公里草原森林中的植物、动物,产生了同呼吸共命运般的亲近,每一天我都要默默地和它们对话,向它们讨教生存的微言大义,其中那些树,是我尤为重要的教科书。樟子松、落叶松、白桦等等,就像一个个千古之谜,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深邃着,让我百读不倦,学无止境。”凭借这样的情怀,在艾平眼里,呼伦贝尔是永远看不尽的风景。不止是万木葱茏的大兴安岭林区,也不止是广袤草原的一望无际,这种大叙事固然重要,但我觉得更让人感动的,是她对细小事物的盎然兴致,一朵小花,一株小草,宛如婴儿的羔羊和其他飞禽走兽,都在她笔下栩栩如生。比如白头翁,草原上就有掌叶白头翁、细叶白头翁、细裂白头翁、蒙古白头翁、黄花白头翁,狍子吃了会发傻,人吃了却可以清热解毒。
艾平的散文融会了中国古代散文传统,特别是中西现代散文的精魂,以一种开放和正大的笔触,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缜密和细致,书写了草原的魂魄,发现了自然与人的神性,通过具体的细节、场景和人物,书写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和文明。因此,艾平的散文境界辽远而广阔,文字深邃又平实。她对草原所有的赞美,如一朵朵细碎的浪花汇成奔涌壮阔的额尔古纳河;她对草原面临的生态伤害,忧思深广,拳拳之心动人心弦。这部《天生草原》延续了她一贯的写作内容,却以更娴熟和放达的姿态,极目草原最深处,唱出了她心中的浩歌和长调。
艾平散文写作上的特点,是它的抒情性。抒情传统是中国文学,特别是散文最重要的传统。通过语言和细节,抒情性给文章注入了无处不在的诗性。这一诗性或如大河奔涌高歌,或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中国文章的抒情传统长盛不衰,源远流长,艾平的散文就在这个传统之中。抒情性首先体现在语言上。《锯羊角的额吉》中小女儿考上大学了,邮递员来了,“他把小女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像一只喜鹊那样放在额吉手里”,一只喜鹊的形象,将场景、人物的喜悦气氛和盘托出,一览无余。类似的生动比拟在《天生草原》中随处可见。在《驯鹿之语》中她说:“春天的某一个清晨,落叶染黄的春水在阳光里溢出,大地上凸起的冰包正迅速破裂,你在饥寒交迫中东张西望,透过林子的缝隙,你隐约地看见,有一个母驯鹿正带着蹒跚学步的小驯鹿走动,小驯鹿稚嫩的叫声让你想起了什么——家中的桦树皮帐篷里挂着一个桦树皮摇篮,妻子的手正推动着摇篮,摇篮中的婴儿正在甜睡,间或芬芳地微笑,喃喃咿呀,似乎有许多花儿在他的梦中绽放……你静静凝视着驯鹿母子,并没有动手,只感觉眼睛里的冰霜汨汨融化。”这样的语言因诗意而飞翔,如春日清晨啼鸣的鸟音,婉转入云霞。一个人对一方土地永久爱恋的方式,不止是歌唱,更要永远地关注。读《时光走上了草原的神情》时,我看到了这样的文字:“我曾经多次走进这片深远的大地,从不同路径有过不同程度的切入,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都会让我欣喜若狂,脑洞大开,而每次离开,都留下一些遗憾,未等转身已经想着何时再来。作为一个呼伦贝尔之子,我离不开这里铺天盖地的植被,更痴迷于这片土地对万类生存的诸多启迪,头上碧蓝的天,脚下碧绿的草或者银白的雪,还有那清冽甘甜的空气,把手伸进白桦树下的草地,瞬间就能触摸到的潮湿,那万万年前的温度,万万年前的气韵,是对我永远的召唤。”
面对呼伦贝尔,艾平似乎永远激情奔涌,永远眼含热泪,她的眼睛里永远充满新奇和慨叹,于是才会激情永不干涸,话语奔涌无碍。说到底,《天生草原》是艾平和草原进行的一场没有休止的对话,这场对话在思想上是有深度的,在情感上是痴情的,在语言上是正大又富有诗意的。它以端庄、优雅的柔情,谈一场和草原谈的盛大的恋爱。它通过文学的方式坚持和弘扬一种价值观,一种面对自然如何相处、如何施加人类之爱的观念。艾平给予草原以人间大爱,草原回报给她永不枯竭的灵感。她极目草原纵深处,为我们带来了如此蓬勃繁茂、生生不息,又风情万种的呼伦贝尔。
注释:
(1)艾平:《天生草原》,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5。本文所引该作品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阿来:《大河源》,第39页,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25。
(3)转引自林一卿:《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生态伦理观及当代启示探究》,《艺术科技》2022年第10期。
(4)阿来:《大河源》,后记,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