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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蛙鸣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山东郓城 杜景玉    阅读次数:6436    发布时间:2025-09-22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偶尔,她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儿子开着车,他在后座上揽住她。她的脖子很软,耷拉到他的大腿上。令他欣慰的是,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下楼前,他问医生还有多长时间?医生说,最多三个月。这句话像一枚钉子,猛地击进他的太阳穴,眼前冒出一片金花。医生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这比他预感的要快得多。他在盘算,接下来的三个月,能为她做点啥?想了半天却是一片茫然。

回到家,她忽然来了食欲。我想吃糟鱼。她的声音细得像一根线,弯弯曲曲的。马上去买。浒城就马家的糟鱼最好,都是上乘的白鲢鱼,个大,刺酥,肉细。不想吃,药料味太大。她打一个嗝,喉咙里噙着一块痰,嗝喽嗝喽响,吐了几次,黏胶一样,没能吐出来。就想吃你做的。她瞅着他,满是期待。

他是用高压锅炖的,很烂,却有点腥味。忘记放白芷了。他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她吃一大口,反复咀嚼,咽了几次,没有咽下去。一咽,肠子火辣辣地疼。在床上堆坐了半个钟头,她说累了,就半躺着睡过去。他在观音像前燃着一炷香,跪下,双手合掌,祈祷菩萨保佑。袅袅的香烟拐着弯,三拐两拐,迷失了方向,不见了。

傍晚时分,她醒过来,说迷路了。她梦见几只大鸟,长着一米多长的翅膀,飞起来特别有力量。她也长了翅膀,跟它们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天蓝得像大海,白云在脚下翻滚,一伸手就能摸到太阳。后来,它们不见了,她找不到回来的路了。该吃药了。他倒出几粒药,送到她的嘴里。真苦。她嘶哈着嘴。

第二天早饭后,他去超市买味达美酱油,几个邻居询问她的病情,耽搁了十几分钟。进了门,发现她在床上翻滚,身子弓得像一只大虾,不停地抽搐。她咬紧牙关,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他紧紧揽住她,把止疼药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似乎起到一点作用,可没多大会儿,又开始疼起来。她努力不发出声音,身子却颤抖,肌肉发紧,收缩成一个团球。他只好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她的身子像着火一样,火苗舔舐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里,病情反复无常,只要疼痛一不如意,就会随时来到她的身体里,肆意妄为,而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疼得越来越厉害。他不敢离开她,怕她有个万一。疼起来的时候,他会塞她嘴里一条毛巾。她的牙会把它撕扯成一条一条的、一片一片的。有一次,疼痛来得太突然,没来得及找毛巾,他把手指塞进她的嘴里。她的牙齿锋利,像刀片一样,割进他的肉里。他忍住钻心的疼,另一只手想掰开她的嘴,却奈何咬得紧紧的。直到结束,手指上的肉皮张开,露出白骨,鲜血一滴一滴地串成线。

有一天下午,她疼得掴自己的脸,反一下,正一下,噼里啪啦,放鞭炮一样响。她的手劲很大,怎么都拉不住,每一下都像砸到他的心里,特别揪心。他只好用绳子捆住她的双手,她拼命地翻滚,号叫,嗓子嘶哑,口吐白沫,嘴唇上起了一层白皮。让他意外的是,她突然给他跪下来。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行行好,给我一刀吧。给我喝百草枯吧。我是真的想死。她的哭叫声很大,是从五脏六腑里奔涌出来的。每叫一声,他的心像是被刀子割一下,喷出一股血。他紧紧地抱住她,她的牙齿咯嘣咯嘣响,鬓角的几处血管膨胀,一拱一拱地爬,身子不住地颤抖,像一条湿滑的鱼,随时要挣脱出去。

等疼痛过去,她会平静下来,身子柔软得像一块瘦肉,虚弱地瘫在床上,一点一滴地看着他的头发和五官,目光里充满了柔情。他不敢看它们,好像承受不起似的,而是像个懂事的孩子一样蹲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按摩她的肚子。她的肚皮很薄,有的地方已经发青,几乎能窥见里面的内脏和骨骼。她让他躺下。他的头枕着她的大腿。她拨拉着他的白发。又长出了新的,一根,两根,三根……她的声音很轻,像发丝在风中无助地飘荡。她数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也没有数清。他闭上眼睛,享受着片刻的幸福。她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里进进出出,好像恋家的鸟儿,在外边逗留一会儿,折返回来。仅仅过了一会儿,她给他一拳,嘴里骂他是个骗子,为啥不履行当初的诺言?那是在她母亲住院的时候,身上插满管子,看上去特别可怜。她攥住他的手说,如果我生了大病,你得给我拔掉管子。她可怜地看着他。他以为她开玩笑,转身要去打饭。她拧住他的耳朵,拔,还是不拔?他只好求饶道,拔,拔。她把他的谎言当成了诺言。

无论她咋说,他从心里不能接受这样的观点,更不会这样做。他喜欢看中央台《等着我》栏目,当那些走丢的人找到家人,在电视上抱头痛哭,他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泪在他脸上肆意横行。她笑说他泪窝子浅,他扭过脸去,胡乱地擦干脸上的泪水。结婚二十多年,他连一只鸡都没杀过,倒是她天不怕,地不怕,捏住鸡脖子,刀子一抹,鲜血流了半碗。

连着一周,都是上午十点发病。一发病,她就会求他。让我去死吧,我一会儿都不想活了。每个字都像一粒钉子,从牙缝里硬挤出来,钉到他的身上。到了下午,病魔消失,她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在床上坐上一会儿,更多的是在床上静静地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嘱咐他按时吃饭,不要饿出胃炎。他觉得每一个字都很冰冷,默默地抽着烟,幻想着有一天她会突然站立起来,下厨房做饭,拖地,房间里飘过她银铃一般的笑声。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的幻想彻底破灭。半夜的时候,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像几只老鼠打架,唧唧哇哇的。他打开灯,看到她的身子蜷曲着,两条腿来回蹬踹,两只手死死地攥着脖子,急忙拽过她一看,脖子里系着一根布条,脸憋成酱紫的茄子。他真生气了,布条躺在他的手里,像一条死去的蛇。一个不能下床走路的人,怎么弄到的布条?看来,他是低估了她想死的决心。她的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他。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清楚她是啥时候弄到布条,又把它藏在哪里的?真大意。他搧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把床头所有的布条、绳子之类的清理干净,只给她留下一条毛毯。

再疼的时候,他都会让儿子去医院找医生开几针杜冷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这是医生告诉他们的。他第一次给她打杜冷丁,手抖得几乎攥不住针管。他闭上眼,咬紧牙,猛地打下去。由于用力过猛,几乎扎到骨头。她咬紧牙,弓着腰,翘起尖尖的屁股,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只刺猬。他的手发抖,药水有千斤重,几乎推不动针管。等药力发酵,她不再喊疼痛,安静得像个孩子,很快就睡着了,肚子有节奏地起伏,四肢舒展成一个“大”字。

杜冷丁是禁药,开了几次,医生就不给开了。儿子会想其他办法,他开一家超市,天天忙得钻杆似的,来过几次,屁股还没暖热板凳,就被电话叫走了。他没法指望他。

这个家变得陌生起来,好像多少年没住过人一样,地板上满是污垢,电视上一层浮土,连席梦思床垫看上去像一口染过红色的棺材。房子是去年春天交工,夏天装修,年关搬进来的。这个家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操办的,电视的大小,沙发的颜色,茶几的高低,大床的舒适度,还有窗帘、墙面、地板砖等等。她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一条湿毛巾,像只爬虫,一点一点地擦地,特别是砖缝,不能有半点污垢,桌腿也不能有半点污渍。他试着做过几回,她嫌他拖得不干净,让他待一边看电视去。

有时候,他在客厅里一待就是半晌,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树枝,上边站立着一只鸟。它呆呆地立在树条上,风儿吹散它的羽毛,整个身子随着枝条摆动,它的头始终朝着天空瞅。他们搬过来的时候,它们还是两只。不知道啥时候,那只小一点的不见了。被大风伤害了?被猫叼走了?还是走丢了?他虽然无法知道动物的内心世界,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们一定遭遇了困难。

她的病时好时坏,他的心情也时好时坏。在好与坏的拉锯中,他的身体像是劈了两半,一半为了生,一半为了死。父母走的时候,他倒没怎么在意,认为那是自然规律。她就不一样了,她早已渗透到他的生命中,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想到她将要离开,他的胸口隐隐作疼,发誓满足她最后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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