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她看上去精神特别好,说想照一张相。他一愣,还是答应了她。他们选了一家叫“喜相逢”的照相馆。这个名字喜庆,他想借此冲一冲多日的晦气。化妆师耐心地在她脸上抹脂粉,还在两腮轻轻点了一层薄薄的红胭脂。她的脸早已被病魔摧残成一座战场,刀枪剑戟,尸横遍地。他不敢看这张脸,更不敢想能出什么好的效果,除非化妆师有一双神奇的手。化妆师是个年轻的女孩,像是变魔术一样,擦擦点点,很快,她的脸便有了几分生动。女孩说,叔叔,阿姨的眼睛真好看,你一定很喜欢吧?他没想到女孩说这话,竟然有几分慌乱,不知道如何回答。年轻的时候,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合,能够把他的心融化。可惜,她的眼窝深陷下去,眼睛快成了枯井,半天转一下。女孩的话像是激发了她,她咯咯地笑出声,像溪水,泠泠地响。一道虫子顺着他的腮帮蜿蜒爬下来,热乎乎的。那个花一样的脸庞再也回不来了。他盯住她,每一个光点都在寻找过去的蛛丝马迹,遗憾的是,没有一点是他想要的。他隐约记得他们结婚的时候,她身披洁白的婚纱,她的笑脸苹果似的红,上面布满一层绒毛。那张婚纱照一直挂在卧室的床头上,几经搬迁,岁月的冲刷,已经变成暗黄色。相片上,她的面相模糊,只有鼻翼清晰,像蝴蝶张开的翅膀。他呢,咧着嘴傻笑,嘴角拼命地往耳朵方向跑。
化完妆,化妆师在她的发卡上别了一朵红色的纸花,问他,阿姨像不像个新娘子?他点点头,然后摇摇头。坐在镜头前,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和纸花一样假。她也艰难地笑起来,却跟哭一样,皱纹像一节节的虫子,横七竖八地摇头摆尾。摄像师给她照了单人照,又给他们照了一张合照。他们等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他向操作间跑了四次,每次站在操作间的外边,窥听里面的动静,却一无所获,心跳得如一只奔跑的兔子。相片终于出来了,数码相机照出的图片越是清晰,就越能把脸上极细微的地方照得纤毫毕现:走形的五官,一根根白发,一道道皱纹,还有一张蜡黄一张煞白的脸。他只看了一眼照片,便扭过脸去,不敢再看第二眼。他们的样子陌生,五官挪位、变形,面目被严重割蚀。隔着玻璃窗,他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流,像看一出哑剧,听不清声音。如果不满意,我们的摄影师会帮你们修复的。他没理会小姑娘,而是让她给照片装上黄色的相框。把它放到哪里呢?和结婚照并排挂到墙上,还是放到影集里?如果挂到墙上,他不知道该叫它啥。是叫遗照,还是纪念照?他想了半天,脑子都疼了,自言自语道:只要她高兴,爱挂哪里就挂哪里,爱叫啥就叫啥吧。
接下来的几天里,那个魔鬼仿佛消失不见了,这让他安心不少。你带我出去转转吧。她的眼睛又活过来了,他的心里浮现出一丝希望,像有一根头发来回捻动。他麻利地把她抱进别克车里,放到副驾驶座上,后脑勺在车窗玻璃下线的位置,既能看到外边的景致,又能感到舒适。他没忘了给她拿一个里面装满谷壳的小枕头,又在她身上盖上薄毛毯。
出了小区往北,拐到金河路上,车辆开始多起来。别克像一匹黑马,立即融入车流中。阳光毒辣,几乎将沥青路融化。轮胎压在上面,发出粘连的声音。嘣,嘣,没走多远,别克的消音器放了两声炮,车子像是得了哮喘病,跳着抽搐起来。它是他前年从二手车市场淘来的,再过半年,就得一年审两次了。别看它老了,空调却特别好用,隔不多大会儿,压缩机就会嗡嗡地响起来,把他的耳朵灌得满满的,把他的身体也灌得满满的。入夏的时候,他去汽修厂充了两罐氟利昂,制冷特别快。
他们住在新城和老城交界的地方。他决定带她去新城区看看。一路上,他们的心情是从压抑到松弛。老城区多是平房和低矮的破旧楼房,狭窄的街道,坑坑洼洼的。到了新城区,小区一个挨着一个,都是高楼大厦,一个方块摞着一个方块,层层叠加,钻到天上,看得她有点眼晕。它们都拥有美好的名字:状元府,金河丽景,彩虹城……每过一个,他都会念给她听。她轻轻地重复着它们的名字。前些年,这里还是耕地,一年两茬庄稼,生长着小麦和玉米,沟沿上长满杨树,一棵连着一棵,五大三粗的。一到冬天,北风一路嚎叫着滚过来,树叶落尽,不时有枯枝掉下来。她常常去捡拾它们。到晌午,他会骑一辆三轮车去接她。一路上,链条摩擦着泥瓦,发出哈啦哈啦的声音,让他感到满足和踏实。那时,他们还住在平房里,做饭用大铁锅,吃饭用大海碗,从烟筒里飘出来的炊烟在屋檐盘旋着、在树枝间缠绕着。他总是怀念那个时候,用这些枯枝蒸熟的馒头、炖烂的肉,不知道比煤气做的要香多少倍?
那些年,他们最大的理想就是买一套楼房。为此,她不间断地打工,纱厂的细纱工,酒瓶喷涂工,最要命的刷墙工。她戴着帽子,腰里扎一条皮带,站在吊笼里,把楼房外墙分别涂成白色、黄色和红色。吊笼的上边有几条绳子拽着,人站在里边像是在船里一样,晃晃悠悠的。她一手拿着泥刷板,从桶里挖泥灰,一点一点地往下刷。有一次,他接到她的救助电话,急忙赶过去,一看,心脏立马跑到嗓子眼,拉吊笼的绳子竟然断了一根,吊笼倾斜了下来。她的双手攥住绳子,双脚踩在吊笼的铁栏上,来回摆动,不时发出尖叫声。他的腿一软,跌倒在地,半天没能爬起来。
真漂亮。她的声音很小。说完,她闭上眼睛,从眼角挤出一道泪水。他以为她的泪水已经流干,再也淌不出来了。它们顺着她的脸颊,蜿蜒曲折,挂在下巴,挂在耳垂,晶莹而又浑浊。每一滴泪都像展开的一把刀子,刀刃展开,戳进他的身体里,一刀,两刀,刀刀到位。一直到南湖,他浑身的肌肉都是酸疼的,直到发出撕裂布匹一样的声音,嗤啦,那些小刀子连成一把大刀,从他的身体中间一劈两半。他惊呆住了,紧紧地攥紧方向盘,满手里汗津津的。
他把别克停在路边,把躺椅放在一棵法桐庞大的树荫里。这个地方能隐约看到湖对岸的广场。空气干燥,像空气炸锅一样,他像一粒焦干的玉米,随时炸开花。她的身子蜷缩在薄毛毯里,脖子梗起,贪婪地看着湖面。他坐在旁边的马扎上,眯起眼睛看湖面。湖水清澈,泛起一层层的波纹,一直伸向迷茫的远方。
不知道它咋样了?他知道她说的是那条鲤鱼。生病后,她信了佛,曾经在这里放生过一条四五斤重的红尾巴鲤鱼。当时,不知道是懵了,还是留恋,它没有立即游走,而是在水边徘徊了一阵子。她很兴奋,眼睛亮得像燃烧的蜡烛,火苗一闪一闪的。它绕了几个圈,泛起几根水草,才摆动着尾巴,向深处游去。但愿它平安。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角不时弹跳一下。啥灵性不灵性的?他当时认为她迷信,不就是一条鱼吗?她的怒视让他恐惧,他赶忙扭过脸去。
环湖周围,支起无数根钓鱼竿。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下,钓鱼人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食,甩竿,跳竿,起竿,动作娴熟得像玩杂技,接着传来他们兴奋的叫喊声。哇塞,一条大的!鲤鱼,黑鱼,鲶鱼……它会平安无事的。他一边在心里祈祷,一边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仿佛它是那条鲤鱼,随时可能被钓走。她的骨节坚硬,拼命地挣脱,最后,竟然攥出一把冷水。
南湖的北边是一个音乐喷泉广场,看上去很热闹,音乐声起,雨帘拉开,孩子们在雨帘中穿梭,发出阵阵惊叫声。他们在南岸,远离喧嚣,他不想受到过度惊扰。他的心高度敏感,任何一丝的风吹草动都会惊扰到他,让他心惊肉跳。他需要安静,她也需要安静。有一阵子,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胸脯均匀地起伏着。今天是个难得的空闲,他快速地翻看着头条新闻,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心情看新闻了。太阳太热情了,张开臂膀拥抱着他们,要不是有一缕缕南风拂过水面,他们一准会被拥抱到窒息。第一条新闻说一男一女在车库里偷情,办完事后睡着了,一周后,等人们发现的时候,他们的皮肤黢黑,虚得看不出样子,臭味像一把把钩子一样钻心。真是作死!他嘀咕一句,继续看新闻。宇宙飞船登月,美国发动贸易战,安倍晋三遇袭身亡,等等。他的手翻得很快,只是浏览一下标题,却不看详细内容。直到她醒过来,说她梦到了那条鲤鱼。它长出一对翅膀,在湖面上飞翔,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在水面上滑翔,最后却栽到沙滩上。它张开嘴巴和腮颊,扭动身子,摇摆着尾巴。后来,它死了,鱼鳞一片片张开,发出阵阵恶臭。她的叙述缓慢,每一句话都分成几次说完。说到它死了的时候,她打了一个寒颤,两条胳臂紧紧地箍住身子。他掖了掖毛毯,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他的话很虚,虚得像水面上的那个小纸船,晃来晃去。最近,他也不断地做梦,在梦里他曾经斩断了一条青蛇,它的头瞪着眼睛,吐着信子,身子继续往前走,扭过来,扭过去,扫着尾巴示威。他没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