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她有一天会在一场梦后好起来,哪怕留下后遗症,吃饭打嗝,大小便失禁,不能走路,甚至是植物人。他会伺候她一辈子的。那样,这个家起码是完整的。他不想看着她死去,更不敢想她的死对他意味着啥。在医院里,她曾经给他安排过“后事”,让他再找一个。她的眼睛里是风平浪静后的坦然,却吓得他不敢直视。
会好起来的。他想笑,脸上的肌肉僵硬,一坨一坨的,没有笑出来。她摇摇头,闭上眼,眼窝凹陷下去,有麻雀蛋一般大。他摩挲着她的手,说等她好了,再带她去日照海边。去年夏天,他们去日照洗海水浴,骑摩托艇,住在渔村,天天吃海鲜。她嘴上说怪难吃,腥气败坏的,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很少,不是张牙舞爪的胳臂、大腿,就是大大的空壳子,在她面前摊了一大堆。他说,吃腻了?她却一直没停下来。她说,吃了不疼瞎了疼。最后,她还是接受了他的提议,每年夏天去海边玩一次,调节酷夏带来的烦躁。要不是生病,现在他们来的不是南湖,应该是日照的大海,比这要壮阔得多。
呱——呱。一只大青蛙一动不动地趴在一张荷叶上,试探性地叫了两声。见没人惊扰,它又接连叫了几声,呱——呱——呱——声音洪亮,却被空气烫伤,听上去像一串串气泡。他们很久没有听到过蛙鸣了,所以,谁都没有先说话,生怕打扰了它。在它有一搭无一搭的叫声里,她把头抵近他的肩膀。他们就依偎着,仿佛回到二十年前。他把躺椅铺平,把她的头齐到椅背,摊开,再捋直,拿一把牛角梳精心地梳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它们扎成马尾。值得庆幸的是,多次的化疗并未损伤她的那头秀发,它们又黑又亮,抓在手里,沉甸甸的。她闭着眼睛,享受着日光浴,享受着他笨拙的温存。一阵南风吹过来,像翻纸页一样,一层层地揭开他们的皮肤,凉爽而惬意。
他把头抵近她的胸膛,听着她微弱的心跳。她的呼吸均匀,两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胸脯,像拍打小时候的儿子。一阵困意袭来,他的眼皮发粘,怎么都睁不开了。然而,他的意识却是清醒的,特别留恋这份宁静。医生都是撒谎的骗子。他的耳朵像个听诊器,仔细地倾听着她的胸腔和腹部,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有力,连细小软组织的蠕动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她的身体里干干净净的,根本就没有咯咯泱泱的癌细胞。她好好的,一直都会好好的。他不相信医生危言耸听的话。
起风了。她指着湖心说。他放眼看过去,湖里风平浪静,波纹像瓦纹一样,曲曲折折的,哪里有风?她却说,浪头有三尺高,正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他想她一定是累了,产生了幻觉,便把她携到车座上。你想硌死我?她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他只好把座位来回调整了好几次。她闭着眼睛,煞白的嘴唇紧紧地合成一条细线。他发动着车,狭小的空间里立时响起空调压缩机的嗡嗡声,像一辆载货的重型卡车正在吃力地爬上一个山岗,让他的耳膜和心脏受到了严重的挤压。
疼痛是在半路上发作的。刚过盛大大酒店,由于修路,有一个大一点的坑,他忘记点刹车,车子像跳远运动员一样噌地蹦过去。她的一只手使劲地按住腹部,脸色苍白,汗珠子乱爬,碎了那一脸淡妆,花里胡哨的。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到家了。他后悔没点刹车,后悔忘记带止疼药了,后悔没带杜冷丁。我受不了了。她侧过身子,一只手抖抖地去抠门内扣,车门露出一指宽的缝隙,唬得他赶忙刹车,后边响起一连串的刹车声。有病?后边传来恶狠狠的叫骂声。他用安全带绑住她的手,缠住她的身子。她来回扭动着,试图挣开安全带。求求你,让我跳车吧。她的声音凄厉,近乎用力撕扯一块布,从一块块,到一条条,再到片片碎屑。再坚持会儿,马上到了。他语无伦次,汗珠在脸上乱爬,最后,都集中到下巴,稀里哗啦地往下落。她的一只手解开安全带,一只手用力撕扯他的胳臂,方向盘扭向一边,前轮撞到马路牙子上,别克咔地一声停下来。他的脸色苍白,两只手发抖,不安地盯住她。她大口地喘着气,敞开的上衣里露出嶙峋的肋骨,这里一根,那里一根,想从那张薄薄的肉皮里钻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指张开,下意识地卡成一个圈。嘀嘀——刺耳的喇叭声吓了他一跳,他看到她细长的脖颈处有两粒光在跳,两只手迅速弹开。
到了车库门口,空调压缩机又轰鸣起来。他的手还在抖个不停,方向盘早已水淋淋的。停车的时候,他的脚开始发抖,几乎无力踩刹车。阳光隔着玻璃射进来,他的脸上一块黑、一块白。他不知道咋从车上下来的,迎面一股热浪差点把他击倒,只好按住车门,大口大口地喘气。拉卷帘门的时候,他感到手腕处的骨膜炎犯了,咯尖咯尖地疼。它吊在离地一米高的地方,拉手上吊着一根绳子,像个吊死鬼一样,正伸胳臂蹬腿地看着他。他的口腔干燥,喉咙里像被一个东西卡着,喘不出气来。这时,哐地一声,卷帘门却自动弹跳上去。他开始倒车,错误地轰大油门,别克“哧溜”一声窜到后墙,他赶紧一脚猛刹。别克一个趔趄,离后墙仅一拃远。他用钩子轻轻一拉,卷帘门哗哗地叫着,踉踉跄跄地滑落到地上。咔嗒,他从里面反锁住卷帘门。锁芯可能是锈死了,咔嗒声发出不怀好意的叫声。他像是受到惊吓,呆呆地愣了一阵子,两条腿发软,一屁股蹲到地上。
她没有再喊叫,好像疼痛已经过去。他没有熄火,大脑却一片空白。空调隔不多大会儿,压缩机就会抽搐一次,轰隆声特别大,大到能让人失去意识。他的脸上、身上一直在流汗,他没有意识到,任凭它们肆意妄为。
他很久后才适应了车库的黑暗。星星点点的光从卷帘门缝隙里挤进来,一点一点地剥开黑暗,让车库有了模糊的方向感。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忽然感到空气稀薄,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躺下来,脸色苍白,身子一阵热、一阵冷,像是得了感冒。
他躺了好久,才恢复一些知觉,久久地看着旁边的她。她睡着了,脸上还保持着刚才发病时的样子,像一张揉皱的白纸,满是痛苦的皱褶。他轻轻地抚弄着,想将皱褶抚平,可惜,它们的韧性却特别强。他抚了一遍又一遍,但皱褶还是皱褶。他靠得更近了,几乎贴着她,她的脸上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嘴角流下一线口水。他把她揽入怀里,嗅着她身上散发的药水味,竟然感到自己也生病了。她的身子瘦小,他像携一段枯木,感受不到温度和柔韧度。他把她放到座位上,拧开矿泉水,倒在毛巾上,一点一点给她擦洗,两腮,鼻子洼,耳根,像拔刺一样仔细,不放过一点一滴。她的腮颊塌陷,颧骨壁立,几乎不挂肉,整张脸被骨骼支撑着,紧紧地铺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皮。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着他,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的眼睛没有内容、没有风景,只有一丝纯真,陌生而遥远。他把驾驶座位和副驾驶座位放在同一个水平上,把她的手放进薄毛毯里,把另一半给自己盖上,再掖到脖子下边。她慢慢合上眼睛,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
睡吧。他的语气很平静。做一个好梦吧。他打了一个哈欠,却怎么也睡不着。在梦里,你会变成一只鸟,飞得越远越好,那里没人打扰,那里没有痛苦。他连续打了两个哈欠,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淡淡地笑了一下。现在,没有比睡觉再重要的事了。他拉开车门,又重重地关上,车子像地震一样,剧烈地晃动起来。他伸手把空调开到最大,闭上眼睛,很快,鼾声被空调压缩机的嚎叫淹没了。
作者简介:
杜景玉,山东郓城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清明》《四川文学》《草原》《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短篇小说》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