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铺洒暖晖,我们脚下的乱草滩泛着可爱的白光。周遭成片人工种植的白皮松林、毛栗林和槐树林所覆盖的坡地形成了不同色彩的分界面,光色鲜亮地涌入我们的视线之中。
在一面向阳的坡野上,一片山茱萸林与我们邂逅了。黑黢的枝干上缀满了绯红的果子,繁密一片,如串串红玛瑙张扬枝头,又似无数闪亮的小星星挂在山坡上,别有一番风味。走近了去看,只见山茱萸的果粒已经完全风干,瘪瘦的果肉皱缩成一团,表皮纹理纠结,沟线深陷。
我们被这野趣横生的山果吸引,欣喜之际,纷纷散入山茱萸林中观赏。有人因为好奇就忍不住从树上摘下几粒,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尔后,又吐出,说是味道又酸又涩,随之做出一副唏嘘不已状,引起众人哈哈大笑。
“这可是一味好东西哩。”小金的堂哥忽然开了口,“山茱萸的果实,我们这里的方言叫作肉枣,能活血化瘀、补肝益肺,属于中医理论中的一种温阳药物,还具有抗菌消炎的功效。乡里人栽树,可不是白栽的喔!”
他顿了顿,接着说:“这些树是先开花后萌叶的那种。春天的时候,这片山茱萸林的枝头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朵,香气扑鼻,传得很远,整面山坡都是香的了。”
我们看着这个男人,他俊朗的脸上带着舒展的笑意,眼神里全是山茱萸的花香,这让我们瞬间觉得春天的芳觉重返人间。
“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采摘一些带回去泡水喝。这些果子在我们这里算不上是稀罕物,多摘些吧!”他又补了一句。
他的话让我们想起刚才在半山腰途经的那片野生核桃树下,坠落了许多果子,皮层脱落,肉质已经腐烂,踩一脚上去,立刻变成一片黑色的碎末。乡间多野果,乡人见怪不怪,自己采一些,给野外的动物和鸟类也留下一点。在这种生境下,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昭示着最为美好的朴素生活。
当我们走出那片可爱的山茱萸林的时候,骄阳披散,四周树木身影开始绰约起来。视线之内,山坡纵横交错,沟壑幽深静谧,大自然的慷慨馈赠与我们的欣然摘取,瞬间融合成一股股暖色气流,在四野流淌。
03
我们在坡顶逗留了一阵子,有人提议从草沟后面的坡梁上返回。小金与堂哥仍旧在前面带路,一行人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徐徐而下。
倔强而生的野燕麦草现身野径,努出明晃晃的一大片。人踩在上面,感觉脚下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毛茸茸的柔软。一只鹞子从我们头顶振翅飞过,它那悠然扇动双翼的样子,让人心中俄顷生出了时间的缓慢流动感。四野阒然无声,人走,景移,唯寂静不变。我们在沟坡间行走,深感这里的冬天很深。
沟谷再次敞开,从高高的坡台上俯瞰下去,深深浅浅,宛若大地之纹。村落的样貌渐渐从皱纹间裸露出来,房屋聚集如积木,在低处坐落成一种自给自足的安静生活。
我们走在松软的枯草地上,感受劲风振衣带来的舒适快意,尽情呼吸空气中散发出来的某种无以名状的山野气息,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在沿路的侧柏树上大家又采集了一些深褐色的柏树壳,有人说此物可以安神助眠,亦可研磨制成香粉静心静气。在我们以此地的丰富与野气为宽慰时,有人又意外捡得一根豪猪的硬刺。豪猪在这里出没是常事,它们是自然界的和平爱好者,喜欢安逸,一般并不会主动攻击人,只有遇到危险时,才会将背部和尾部的棘刺全部立起来,然后把头低下,让整个身体包裹在棘刺之中,以启动天然防御机制。它们的刺毛很容易脱落,如果不是因为它的粗壮,我们差点就怀疑那是一根从刺猬身上掉落的尖刺。
道路在坡线处左拐,右拐,走了一段,又走了一段。在一个急转弯的倾斜地段,坡面猛然收束,逼仄耸起的一道窄长坡梁,骤然变成两沟的地理分野,将草沟村与张沟村分别隔在东西两侧,泾渭分明。
我们下坡的路线继而转向这道坡梁的左侧。
鸟巢的出现,既是树木的风景,又是树木的生命。它们在这个冬天的小山沟里,显得具体又抽象。具体是因为树叶殆尽,野境空旷,一个个巢穴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之下。那么清晰,仿佛一个个黑乎乎的球状体,毛茸茸地坐在树杈之上,看起来比人的脑袋还大。抽象的感觉是,你永远也不能触碰到它们,更无法窥探到它们的内部世界里去。你只能久久地抬起头仰望着,依靠视觉获得的经验去充分发挥个人的想象力,想象着它们神秘的巢窠里面会不会泊着几只泛着青光的鸟蛋?它们能否在明年的春天破壳而出?如果幼鸟降生,它们的父母将会怎样用心地哺育它们?这些都是时间里的联想。个人对于自然界的主观判断,往往带有一厢情愿的色彩与成分在里面,既美丽又空茫。
与村而临,于野而居。众多的鸟巢藏匿在白杨树上、柿子树上、皂角树上、梧桐树上、老槐树和老榆树上,像散布在村庄、沟野间的窅深眼睛,黑洞洞的,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万物缄默如斯。万物在它们的深邃透视之下,各具生命情态与活动印记。
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静谧的空气里似有纷扬的不易觉察的冬天之屑,一步步引领着我们走向它的内部。
04
午饭是在小金族中的一位叔父家吃的。
老人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款待我们,桌子上的每一道菜品的火候,似乎都恰到好处,乡村的气味、四季的气味,尽在一盘盘一碗碗鲜美的食物之中。刚从西安赶回来的大堂哥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白酒,给大家一一斟上,喝酒就成为这个小山村最亲热的一种生活场景。人们边喝边谈论着自己对于世界的认识,在酒中进行着交流。那时,这个偏居一隅的小山沟,正被冬日的阳光照耀着,风如游丝般在光粒中游荡。那样的天气很适合讲述,讲述让人们变得异常兴奋。在那些被讲述的认知里,夹杂着某种幻境般的因子,人们的眼里含着恍惚的雾气,言语醉醺。在这个物理狭小的村落空间里,每个人试图通过最土最笨的方言,获得精神意义上的宽厚与广阔。土气的方言里,隐藏着最为朴素的古老文明,传递着人对自然的归属感。在场每个人的心中还住着淳朴的坡地与树林迷人的味道,沟底那条已经干涸的溪流还在心中回响,这是一种对原始生境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