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单身汉的生活看似简单而美好,就是夜间睡不好。本来容易失眠,而且担心自己打鼾会导致病友失眠,没想到两位病友也挺能消磨长夜。要么呻吟不绝,要么话痨不断,要么坐立不安,要么隔段时间就搞出个响动。结果服药治疗弄得颈部头疼缓解了,却被多日的睡眠不足搞得颅顶头疼有加重之势。
老牛和我说了他控制高血压的经验,也分享了头疼的近况。于是我想到医生查房时问到的一个问题:你的头疼是怎样的疼?压迫疼、针刺疼还是胀得疼?
我光知道疼,还没想到有这么多种花样的疼,于是对对号,却觉得哪样都不像,便回答:反正就是疼。
医生哦了一声,好像表示他已经懂了。但实际相当于我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没问出来。
我猜测在病历册上,他会写上这么一句:病人无法描述疼痛。这句话会显得我很白痴。
于是我莫名其妙问了老牛一句:你说头疼是种什么疼呢?
有些疼痛,真的不是语言能够表达出来的。疼不疼,疼得如何,只有自己清楚,却实在说不出来。或者即便能够说出来,也没有人能够理解那种疼痛感以及疼痛的程度。
这可真令人头疼。
天色的色
病房在十六楼。住院当天,我写了一首诗就叫作《十六楼》。
当然形式上像是诗,文学网站诗歌板块给退了稿,说是不符合发表的条件。
我在诗中写到眺望远方时看到了巨轮,这是写实的。
站在十六楼,能够从高楼的缝隙中看到东方的高铁站以及波光粼粼的海平面,当然,是很小的一块。
凌晨被病友二家大嫂吵醒后,再也睡不着。起床洗漱,准备遥望海上日出。
海面遥远,云层密布,再加上高楼遮蔽,隐约记得能看到海的狭窄地带,偏又不是日出的正位。
只能抬着头,眼见大玻璃窗外曙光渐渐从东方沁染上来,而西半部的天穹仍然呈深黑色。
整个天空就像一个太极图,昼夜交替就在眼前上演。
渐渐地,天色恰如素描里灰色的过渡,从暗部逐渐亮白,只在收尾的轻描淡写间,天就亮了。
没有五彩斑斓的朝霞,没有水面光斑的跃动。没有远航的汽笛唤醒黎明,黎明却穿街过巷,铺满了大地。
市声就开始醒了。
在无数的空洞的管道中喘息了一晚上的城市隐没了叹息,各种属于白昼的声音破土而出,逐渐压住了夜魅。
到了中午的时候,在我们欢畅聊天的时刻,小雨落进了城市。
一朵朵伞花游走在楼下,带着朦胧的困意。
一层层墨云堆积在楼头,使得病房晦暗不明。
以至于病友一打断我们的话头,大声高喊:好吃饭了!
在我们看来天色尚早,在他看来天色已晚。
归何处
我看到这种子女围在床前的情景心里就不好受。
正在打扫卫生的保洁大姐边看着病友一床边围坐的他的女儿女婿以及儿子边对我说。
我的孩子在北京常年不回家,回家一次不容易。
将来我生了病,没人这么伺候的。
我说:现在不是有一种新的养老模式么,叫什么康养社区,就像医院一样。
一辈子的积蓄都送那里去,不值得。再说谁能像亲人那样对你尽心。
我想好了,等到那一天,一把灰撒到大海里去。
我说:那也得申请,好像必须举行集体仪式。而且近海的养殖户和渔民会有意见,据说挺麻烦。
那我就和老伴一块集体仪式,省得埋回老家。
在老家留下一个土骨堆,孩子还得每年几次去祭奠。如果不去,就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他哪有空呀,交通又堵,路程又长。
我想起了在村庄西岭上那座荒草中的坟冢。沉重的土。父亲的骨灰盛放在一方小小的棺材内。我独自给他擦洗的遗体,换上的寿衣,然后送往火葬场,化成一抔杂有骨殖的灰。我每年都要去祭扫几次,送粽子,送水果,送水饺,送点纸钱。但几十年后,又有谁去看望他呢?
保洁大姐继续说着,也不在意我回不回话。对陌生人轻易就吐露心声,应该是件奇怪的事情,但在这病房中却一点也不违和。
奶奶在六十岁以后,每年春节都要穿上寿衣坐到炕上,我看了总感觉瘆得慌。寿衣是她自己做的,包括绣花鞋,越是做得精巧,越是吓人。她继续诉说着。
其实人死如灯灭,与其留在黑暗的土里担惊受怕,不如撒海里去,随波逐流周游世界。
我觉得远行可能是她的一个梦想,从童年时就有的没能实现的梦想,如今又把这个梦想寄托到了死后。
既然如此。在未来,她的后代必然会肉身上失去家乡,精神上远离乡土;而她的魂灵则失去陆地,不入轮回却进入无休止的漂泊流浪。
我又何尝不是作如此想?
大海本就是人类起源的地方。
但毕竟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得有断舍一切的勇气。
想起中秋夜在老家时难寐的情景了。黑暗中,一间装满记忆的屋子,里面有我年轻时的梦、理想、愤怒、孤独、欲望、冲动、爱与哀愁;它又是一间空房子,寂寞地清空了时间,驿站一般地等待着我这个曾经的主人、如今的路人。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一个画外音。
屋外小院中,一只秋虫在月色下吟唱起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仿佛已经吟唱了几千年,又仿佛像我少年时听到的一般吟唱。
不过一夜之间,青霜染白少年头。
曾睡在同一张床上的精力充沛的少年,居然开始走向老年,那是同一个我啊。
秋虫在唱着,秋虫还是那只秋虫。
保洁大姐收拾好了我们的病房,带着叹息去了另一间病房。
14日中午,我办理了出院。和8日入院时一样,血压没降下来,头依旧疼。但住院也是服药调养,出院也得服药调养,还不如回家休息两天。把洗漱用品和脸盆拖鞋水杯检查记录以及十几盒药用塑料袋一装,到结算中心结清余款。
一点多钟,我坐车到灯塔广场,买了一听青啤。
然后一个人坐在沙滩上,和大海干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