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战乱纷起,表嫂家再也容不下她这一张多出来吃饭的嘴。英子只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身一人折返原籍。一百多里的路程,一个孤身女子,从幼时离家,十多年的时间,故乡的印象已然全无。一路打听,一路讨饭,挪动着小脚,走过一个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村庄,顺着九曲十八弯的黄河走啊走。鞋子磨破了,小脚上伤痕累累。路旁的树冻得瑟瑟发抖,远处锯齿一样的丘陵,像蛇一样裹挟着灰蒙蒙的天空。这苍茫的大地,何处是故乡?英子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又看看没有尽头的路,真想一头扎进黄河里,来结束这没有温暖的人间之苦。
这一天,她踉踉跄跄走进一个村子,累饿交加,噗通一声,昏倒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口。
祖母每次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我总是颤抖着稚嫩的声音,眼泪憋在眼框框里打转转,好奇地追问英子后来到底咋样了。祖母默不作声。良久,轻轻拍打着我,悠悠哼起催眠曲:“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
当这座庭院里的最后一盏灯熄灭的时候,我感到有两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到我的脸上。随着祖母拍打的节奏,我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村里像祖母这样年纪的老妈妈儿(方言:老太太),嫁给谁就随谁的姓氏叫什么“刘张氏”或“张王氏”。但祖母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张绪英”。这是我长大后从户口簿上看到的。
二
据说,祖母嫁给祖父是因了一个偶然的机缘。祖父曾开玩笑地说,你奶奶是你太奶奶捡来的。听到这些,祖母只是微微地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多年前的一天下午,曾祖母打开院子的大门去割猪草,突然发现在大门口石墩子上斜倚着一个女子。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鞋子磨烂了,腿上脚上好几个鲜红的血口子。
在那战乱的年头,讨饭的人很多,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曾祖母把她扶进家门,喂了一碗热粥,姑娘才慢慢缓过神来。待她恢复了些气力,曾祖母轻声轻气的问,姑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在哪里?如何落得孤身一人出门在外?不问便罢,这一问,这姑娘大放悲声。是呀,家在哪里?小时候那个家现在还有吗?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处呢?等她断断续续地讲完自己的身世,曾祖母也已是泪流满面。眼前这个姑娘要再走出这个大门,肯定是死路一条。
那时候,曾祖母家已是家道中落,全家仅靠几亩薄田度日,要是再多一张吃饭的嘴……犹豫再三,曾祖母做出了她这一生中最值得称道的决定,大不了节省一些,再节省一些……
“孩子,家都没了,你还能再往哪里去?你要不嫌弃,就留下来,拿这里当你的家吧!”
姑娘听罢,噗通一声跪倒,一个响头磕到地上,颤颤抖抖地叫了一声“娘!”
多少年没叫过娘了?对娘的印象,以前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而随着岁月的流失,恐怕连这点模糊的记忆也不复存在了。以前在梦里叫过好多次,多少年过来,她似乎已经淡漠了这个字眼。现在,眼前这个慈祥温和的老人,多么像她曾经的亲娘!
以后的日子,在这所不大的庭院里,她终于有了一个家,这一家子人,给了她无限的温暖和亲情,她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幸福。后来,这个姑娘自然而然地就嫁给我的祖父,成了我的祖母。
祖母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曾祖母给她的这份恩义。她只以为自己终将生活在万木萧瑟,百草枯黄的世界里了却一生,但上苍终究没有放弃她,一粒悲苦的种子在泥土下面经过多次挣扎后,终于有了一个发芽的机会。
庭院里自从来了祖母,变得异常活泛起来。那时候,祖母以年轻旺盛的精力以及对生活突然迸发出来的热情,精心地为这个简朴的家操持着一切。她赊来了小鸡崽,又买来了小鸭崽,逮来了小猪仔,又抱来了小狗崽。房前屋后栽了新树,牛棚羊圈垫了新土,锄镰䦆锨擦得铮亮,鸡鸣狗吠,鸟儿喳喳,小院从此嘈杂忙碌。
待后来,父亲、叔叔、姑姑们相继出世,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如今这个家,孙男娣女几十口,已是自成家族。几十年来,其间也经历过战乱、动乱、饥馑和变革,祖母带领家人都一样一样挺了过来,新树变成了老树,新屋变成了老屋,鸡狗猫鸭换了一茬又一茬,鸟儿飞去又归来。庭院老了,祖母老了,而我,代表着新生一代,在这座庭院里出生了。
三
童年的炊烟向上升华,散去又聚拢;院里的槐树向下扎根,开枝又散叶。初冬的北方,树大多已经光秃了,树枝上有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顽强地挂着,老槐树依然托举着孤巢,就像母亲舍不得孩子远行。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已经长大,被老鸟带着飞了几天就各自飞走,去寻找它们自己的诗与远方。不知道它们在以后的流浪中,还有没有“父母”这个概念,以及它们曾经在某一座庭院里,一棵粗大的老槐树上它们一大家子鸟其乐融融的过往。槐树下面的我,依然在祖母的翅膀下,慢吞吞地等待着羽翼丰满。
“扑棱棱”拨浪鼓一响,一身短打紧靠的小货郎进村,一场好戏开始了。他一手摇动拨浪鼓,“扑棱棱,扑棱棱……”一手嘴边做喇叭,对着南邻北舍高声吆喝:“拿破烂套子来换洋针!”
我循声跑到大门口张望,跺着脚大声提醒院子里的祖母,盯着货郎的背影,生怕他跑掉。祖母忙不迭地收拾破布条、烂套子,小孩戴不着的破帽子。待准备停当,祖母颠着小脚拉着我,循着叫喊声就奔了过去。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得水泄不通的货郎车跟前,伶牙俐齿的年轻货郎正在同她们侃价。
货郎,这个走乡串镇的“游侠”,在那个时代,成了村庄女人们时时期盼的“香饽饽”。女人们就像老槐树上那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围着货车子打团儿。村里的女人们,平时置置换换,缝缝补补的,哪能离得了那些针头线脑的零零碎碎儿呢?顶针秃了,洋针断了,头绳细了,抹头发的桂花油没了……货郎车就是个百宝囊!
这时候的村庄赶小集似的热闹。我们这些五六岁的小孩儿,在人群里窜来窜去,高声喧闹。几个闲汉则靠在南墙根下,朝这边指指点点地低声议论着每个女人的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