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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有黄华可落英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徐建融    阅读次数:2303    发布时间:2025-10-31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花,与梅、兰、竹并称“四君子”,以孤高而清冷的操守为人所比兴称道。它所给人的印象,便是如“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戴月荷锄的陶渊明,一个清癯而淡泊的老人。但是,今天我们从各大公园中所看到的各种菊花展,那种万紫千红、缤纷灿烂、千娇百媚、婀娜多姿的繁华浓艳,实在与传统概念中的君子迥不相侔!这当然是归功于园艺的发达,夺造化而移精神,硬是把一介寒士,“整容”成了三千粉黛!不仅面目全非,而且精神迥异。

菊花的原生态,应该是花形在直径5厘米大小的铜钱状;花色以黄为主,也有白色——宋刘蒙《菊谱》说:“黄者中之色,土王季月,而菊以九月花,金土之应,相生而相得者也。其次莫若白,西方金气之应,菊以秋开,则于气为钟焉。”即每一季的最后一个月为“土月”,九月正是秋季的最后一个月,其色主黄;而秋季在五行中对应的是金,金之气则为白。所以,黄、白两色之外,诸如红、紫、蓝等等,皆非菊之正色。花枝可达一米多长,但不能直立,在没有支撑的条件下,便随地铺开伸长如藤蔓状。自古至今,凡可作食用(煮粥、泡茶、浸酒、制药)的菊花,虽然也经过了人工的改造,但相比于园艺的观赏菊,应该是最接近于菊花的原生态的。

园艺菊的流行,在北宋便已司空见惯,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重九都下赏菊,菊有数种……无处无之,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南宋时临安的花市,每到中秋以后,更有结菊花作佛塔、花屏之盛,杨万里有诗:“平地拔起金浮屠,瑞光千尺照碧虚。乃是结成菊花塔,蜜蜂作僧僧作蝶。菊花障子更玲珑,生采翡翠铺屏风……和宁门外花如海!”(《经和宁门外卖花市见菊》)当时,刘蒙的《菊谱》记所见有35个五颜六色的品种;嗣后,范成大的《范村菊谱》所记有36个品种;史铸的《百菊集谱》则多达160个品种。今天的园艺,据说更培育了上千个品种!“四君子”中,能有如此富贵仪态的,当以菊花为独一无二!

偶读张中行先生的《花事》,其中用极大的篇幅讲“赏菊”:

粗略说,最值得欣赏的是两类。一类花大,瓣繁,且颜色娇艳,总起来就成为很美。另一类花型有特点,可以使人联想到某一种态度或韵味,如一种名为“懒梳妆”的就是这样,稀疏而长短不齐的花瓣,尤其在微风中摇曳时,使人不由得想起美人春睡乍醒,秀发散乱的姿态。

在我的心目中,一直以张先生为陶渊明一类的人物,看了这段文字,实在使我大吃一惊!渊明的“此中有真意”之赏,在今人则在彼不在此了!有一段时间,我颇怀疑周敦颐《爱莲说》中的“菊之爱,陶后鲜有闻”——明明文献中记得清清楚楚,宋代赏菊、爱菊之风近乎狂热,怎么能说“菊之爱”“鲜有闻”呢?读到张中行的文字才明白,原来“陶后”所爱的菊早已不是当年的陶所爱了。当年的陶,所爱的是东篱的孤清冷落,“陶后”的人们包括自命的“陶”,所爱的则是都会的繁华热闹了!此菊和彼菊,虽然“本是同根生”,如今却早已成陌路人了。虽然成了陌路人,但诗人们对此菊的歌咏却总还是把它归于彼菊,无非如钱锺书先生在《诗可以怨》中所指出的“大阔佬作诗‘嗟穷’”的又一个现象而已。

既然是“四君子”之一,菊花理所当然地成为历代诗人画家所爱好的素材。但职业画家更偏向于园艺菊,尤以民国时期的缪谷瑛为典型;文人画家则多钟情于原生态,目前所见,似以元代柯九思的《晚香高节图》为嚆矢。雅俗的分别,如河井不犯。不过从晚清的“海上画派”以降,职业的文人画家也开始把园艺菊作为自己的描绘题材,只是不同于缪谷瑛们所画园艺菊的世俗化,而是把园艺菊画成近于“野逸”的原生态,庶几为雅俗所共赏,代表画家有吴昌硕、齐白石等。

然而,诗人却不一样。园艺菊尚未培育出来之前不论,就是风靡菊苑的千百年来,诗人们对之也是不分生态地一视同仁、甚至更重园艺的。而所完成的作品,竟一概地给人以高雅的美感。或许,这便是莱辛在《拉奥孔》中论诗与画的分别:“高贵的静穆”之审美,诗可以描写丑的形象而画必须避开丑的形象。自然,作为高雅的艺术,诗也可以描写艳俗的形象而画不可描绘艳俗的形象——至于海派绘画的糅合雅俗,又另当别论。

历代的咏菊诗,传诵千古的不少;但聚讼千古的似乎只有一首。这便是王安石的《残菊》:

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

折得一枝还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

但众所周知的常识是,菊花的凋谢是不陨落的,所谓“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朱淑真)、“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郑思肖)。由于王安石的变法引起朝野强烈的不满又无奈其何,人们便抓住了这首诗的“把柄”,托名欧阳修(《西清诗话》等)和苏轼(《高斋诗话》),对之冷嘲热讽,出一口胸中的恶气。大意是说:一日,欧(或苏)见到王安石一纸未完成的两句诗:“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便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乃为续句:“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翌日,荆公见纸,笑曰:“是定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九不学之过也。”对这一公案,一时众说纷纭,楼钥《攻媿集》以为:“菊花不谢而欲餐其落英,有此理乎?”盖屈原“自以为与怀王不能复合,每切切致此意”,所以以岂“有此理”为喻;虽属强词夺理,但荆公的“残菊”“满地”究竟是何寓意?却没有说明,更属顾左右而言他。史正志《菊谱》则认为菊“有落有不落者”,欧、王不过“左右佩纫,彼此相笑”;但“夕餐落英”之“落”非陨落而指“始开”,故与王诗无涉。钱锺书先生综合诸家之说,认为楼钥“心良苦而说甚巧”,史氏貌似调停欧、王实“仍以安石为误”。又引荆公《县舍西亭》第二首“主人将去菊初栽,落尽黄花去却回”句,指出:

盖菊花之落,安石屡入赋咏。夫既为咏物,自应如钟嵘《诗品》所谓“即目直寻”,元好问《论诗绝句》所谓“眼处心生”。乃不徵之目验,而求之腹笥,借古语自解,此词章家膏肓之疾:“以古障眼目”(江湜《伏敔堂诗录》卷八《雪亭邀余论诗,即以韵语答之》)也。嗜习古画者,其观赏当前风物时,于前人妙笔,熟处难忘,虽增契悟,亦被笼罩,每不能心眼空灵,直凑真景。诗人之资书卷、讲来历者,亦复如是。安石此掌故足为造艺者“意识腐蚀”(the corruption of consciousness)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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