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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岁月(外三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许圣龙    阅读次数:8422    发布时间:2015-07-16

 儿时, 年是我们山里娃心中最美的期待。

营盘寨是个处于大山深处的零零散散的村落,村里以本家为主,兼以少数杂姓。因为离乡场七八里,又是难走的坡路,于是每到冬月后村里人家都要杀猪过年,除腌制腊肉,还要熬油基本够吃一年。大伯是我们村里的杀猪匠,年前两个月是村里最受人尊重的人,慢慢的也有了脾气,如果平常为人差的请他,在坎肉时他情绪便发泄在每块肉上,特砍得鬼眉鬼眼的,主人心知也不敢在话语上表白,只在心里骂大伯死时不闭眼睛。

祖父曾说原村里有个杀猪的颜红顺三爷,死了七天都不断气,在昏迷中如猪哼,还是有个老人说要把一盆水放他脚边,把杀猪工具放盆里,把红顺三爷扶坐在盆边凳子上,他才落了气,盆里的水突然变红成了猪血样。因此我见到大伯就想他将来会怎么死,一脸的好奇与同情。

红顺三爷是我们村曾发迹过的人,年轻时贩猪到安顺和贵阳,去安顺时谷家小孩爱晚上哭,请先生立指路碑,红顺三爷刚好从那经过,于是小孩就撞拜他当保爷,取名颜正伦。据说三爷封诰小孩以后当省长。30年后这小孩真当了贵州省长,也就是民国贵州谷正伦。曾接三爷去安顺住过一段时间。

我们村人重乡情,谁家杀猪,小孩的任务是挨家挨户去请客,男人帮捉猪,女人帮做饭,上百户人家轮流作东,平常有过的鸡吃麦子马吃菜的小小口角便在杀猪饭的盛情里全消逝了!

每每杀猪时,我们一群小孩便爬到院边树上看大人们追逐猪的场景。记得八一年我家的白毛猪在杀时的悲壮场面,四十多个乡亲竟捉不住,张着大嘴的猪被父亲等人握着大木棍追了几面山,猪奔跑半早上累趴下时人也累的精疲。最后大伯在杀放血时狠命的用刀搅了近六寸宽的口子,母亲心痛的流了泪,背后母亲也骂大伯死时断不了气。

儿时渴望早点过年很大目的是盼望杀猪,家家都大碗吃用糟辣椒炒的项圈肉,筷子样长片,主人家都客气舍财。大伯每杀一个猪,主人家都给他一块三斤六两买命肉作报酬,他自然会推,但在场人都劝这是老班子流传下规矩,他自然就心安理得了。

猪杀后为了讨好大人每天奖励块瘦肉让我们用辣子签串着在火上烤吃,我们都格外听话。早早就起床放牛马,回家后无声息做作业,父母见状都格外舒心,也就会在晚上割小块瘦肉作奖赏。

父亲母亲在姊妹中都在大,因此杀猪后我们都会提着一块块的肉送给他们的兄弟姊妹们,大家都说我妈为人太厚道。父亲在粮站被辞退后回村当了会计,后来当队长,又是乡里的赤脚医生,人缘很好。就是父亲56岁去世时村里的人都叹息走了个好人,都说我们兄弟五人连父亲脚Y巴都赶不上。

过年时我们渴望的又一原因是父母发压岁钱,从记忆开始,父母给我们兄妹压岁钱都是五角,当然也有条件,学习不好不给,过年饭吃不下五片蒸肉的不给。我们姊妹8人为压岁钱在年夜饭时争着吃肉时,父母都开心的看着他们的孩子们,享受着不尽的天伦之乐。

父亲在土地承包后也曾多次想振兴门庭,放弃半死不活的乡村医生职业,因他心软,看病只收药费成本,虽然沒挣到钱,却赢得附近几个村寨好的评价。每次发展喂猪喂牛都以失败告终。记得父亲去世那年,他再次喂了四十多头猪和五头牛,正在猪们牛们长膘时又再次遭遇猪瘟,一个周后,父亲将死了的猪牛埋了,拒绝那些贩子想买到城里去卖,父亲说不能昧良心害人,那些贩子都说父亲傻最起码捡点猪本,但父亲坚决不干。

父亲去世后我们全家都在沉重的贫困里冲围,十年后老屋全倒塌,兄弟姐妹们都将家安在城里和镇上,我们在父亲去世十六年后将他归葬在老宅堂中的土地上,我想父亲地下有知定会称心。他在世时修了十二间房,为我们兄弟打算每人二间,虽然我们都没有承受父亲为我们付出心血的老屋,但我们由衷感谢父亲为我们付出的一切。

每年过年,我们兄妹都必须回老家为父亲送年饭,回忆我们兄妹儿时的一切。老家的家并不存在了,但父亲葬在老屋中堂的坟让我们感到亲切。

近二十年来,老家的人们再不杀年猪,中年以下的人们都在远方城市打工,常年村里只留下老人和小孩,只有过年时才会热闹下,但玩的不再是亲人间互相转转会请吃,大家都热衷于关在家里打麻将,儿时那种浓烈的乡俗乡情再也没有了。车路修进老家后,大多人家都建了青砖楼房,也多了新建砂厂的轰鸣与浓烟让老家不再沉静,为了这事总有乡邻们到县里上访。

告别老家后,老家也浓缩成父亲的坟,对营盘寨的今天我有着沉重的失落,儿时读书的村小仅剩十几个学生,八九个老师每天清闲得用酒打发光阴。老家的孩子到十五六岁便和父母外出打工,每到过年,都有几十个挣了钱的人家驾着自家车回村过年,一个个陶醉的脸色让我知道我的乡村的发展,但我很失望于他们孩子放弃求学的处境。

                   


十五小年,回乡在老宅看望父亲,这是父亲去世后每年小年和清明都必要的一件事。将父亲迁葬老宅,缘于对老宅的情结。父亲建了9间房,原本为我们在长大后有个居所,但我们长大后都背井离乡,老宅自然倒塌,化为泥土。但梦中常入梦,庚寅菊月,将父亲归葬堂中,每次回老家,感觉父亲还在,虽只是碑文和土冢,但这是父亲生育抚养我们十几年的地方,每次回到老宅,心都格外宽松,有父亲的坟在,老宅便永存记忆之中,儿时的生活历历在目。

父亲在担任大队会计时,每天加班至深夜,那时我还沒发蒙,父亲每晚让我陪他,他算账,我抄《增广》、《柳荫记》、《水打南桥》《孝歌》等民间文化唱本,在读小学时,父亲教我认识不少繁体字。少年时,我是村里调皮的山歌手,能随意编山歌骂人,惹了不少祸,也被父亲揍过多次。

父亲一生都都在为儿女奔波,直到生病去世。

老宅修于1963年,那时大姐刚出世,祖父将父亲拔了家,父亲那时是公社粮管员,亲戚朋友为父亲筑了土墙房三间,就在祖屋前,父亲将墙上涂了石灰,外墙是父亲了毛主席的一些语录,也写了《增广》中的一些话,一律楷书。少小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老来识得黄金贵,等得凉水天又阴。这是我入学前从墙上背的诗句。

父亲对于子女读书曾寄予厚望,无奈居处环境差,家庭负担重,父亲五十六去世,我们兄妹八人仅我念了中师,这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到现在仍觉遗憾的事。

将老宅翻修是1986年,那时我已教书,父亲将老宅修成正屋五间,厢房各两间。一个冬天父亲都为修房忙碌。

老宅的倒塌也人为,为的是让母亲和我们居住镇上。老家环境差,离镇上五里山路,父亲去世后,母亲舍不得土地和老宅,执意留在老家,我和二弟商量,将母亲劝到镇上,让老宅自然倒塌,断母亲守着土地之念。记得五年后老宅真倒塌时,母亲为她和父亲的心血流了多次泪。

我们兄妹离老宅二十年,逢年过节时我们也才有时间团聚,团聚时也和母亲去一趟化为泥土的老宅,我们都留着儿时一家十口的美好记忆。

2011年归葬父亲入老宅的想法得到母亲和兄妹支持,自此每次回老家,心都觉有家的感觉,因为老家不仅是个空空的名词,老宅里有父亲。



一棵树不是树,是梦中一个村庄的名字。

在外漂泊久了,心疲惫,面孔麻木着微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只在深夜,感觉自己还是自己,听得清窗外的虫鸣。

许多日子,心是漂浮的云,自己只不过是一棵树,流浪在小县城,无根,无季节。

岁月是只留不住的鸟,在心静时,才知觉韶光远逝的疼,为生命中的聚聚散散而伤感,云来云去,只有记忆中老宅门眉的燕永远着欢歌,虽只属记忆,想起心便回家了,不落寞。

人到中年,竟无成一事。坎坷的路走的跌跌撞撞,在头破血流时,梦总回归故乡,坐在一棵树下,任风雨剥蚀,看灵魂在天空的孤寂,不禁潸然。

阳光是久违的知己,伤了痛了之后,想起阳光,有了信心,继续将脚迈出。大多时候,走在路上,竟不知该走向哪里,像个失去方向的婴儿,满眼茫然!

不再幻想,城里的水泥地面扎不下树的根,我苦苦挣扎,寻找泥土,年年月月。

冬去春来,燕子在梦中飞舞,无忧无虑!于沉默中一手抚摸口袋,一手抚摸故乡,心净化之后,在远方站成一棵树,等待着什么?


湖底化屋基苗寨寻踪


千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

五岳抱住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

壬午岁寒假日,夜读罗尔钢先生主编中华书局出版的《太平天国诗文选》,被冀王石达开屯军贵州大定府黔西州南天堑化屋基苗寨应苗胞宴请欢宴即席赋之此诗的王侯气势震撼。

与化屋苗寨的初识已是20多年前,那时在化屋邻二十里的羊场代帽中学教书,有几个来自化屋基的苗族学生,寒假前这几个学生家长热情邀请去家访做客,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原因是在儿时听祖父说化屋基苗族个个会打拳,人人只要伸手,轻则伤筋骨,重则鸣呼哀哉……在师范毕业前,适逢人人热看电视剧《霍元甲》,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男小子边看边听到自己骨头随霍元甲打出的拳而嗄嘎响,每天早晨六点和晚上十一点,我们都会在学校后松林下的坟地里血气方刚地把那些古松打下一层层的皮。

寒假第二天,我和师兄腰扎五尺红布打袋,背着米和肉从河岩壁上的山道直奔化屋基。师兄也是羊场错改河畔铧口岩下的人,从小学了家拳板凳拳的,他们本家从清代以来就镇守黔织两县的渡口,靠板凳拳吃着水上饭,也因之与化屋苗民有过争夺山头的小摩擦,知道化屋各姓苗民的武学功底。其时对武学的热衷,非为强身,那时小镇治安不好,乡场天时有社会混混明目扒窃,我们学校的年轻老师们沒课便结队到街上除暴安良,曾有几回这些扒手到学校挑衅怪老师们多管闲事,一个叫冯老三的摸包头被我们打趴在学校门口的水井边!

我们将近天黑时到了化屋基,一个学生的家长是村长,也是中寨王姓小洪拳的传人。夜深人静时我们完成了拜师礼,并协议白天我们辅导师傅儿子学文化,晚上师傅教我们学棍和刀。

化屋苗寨分三寨,最西称水头寨,居住以杨姓尤姓为主,明清杨姓是大户,出过进士和举人,有一个听杨春谷的贡生在贵阳书院还教出了贵州状元赵以迥。尤姓则修武学闻名黔、织、清三县,上世纪七十年代尤姓拳师尤国湘先生不但功力深厚,还承传着暗器绣花针,据说几代都未出过手,倘出手即便夜里这针也直穿敌手眼球。在大队三改土地时尤拳师是放炮手,有一炮一直未响,拳师去看个究竟,刚身子趴在石上时轰隆一下,拳师被抬上高空,落在三百米外的河床边……据说落地时拳师仍一个马步桩。然而拳师全身已被碎石扎出上百个孔,眼睛被震得流血。在县医院住院一周后拳师头脑才清醒,以为大限已近,遂把平生家传绝学口传了大徒弟杨贤孟。时杨已获过贵州省武术散打冠军,在公社做了书记。

中寨是三寨中最大的,师傅在白天带我和师兄将中寨的巷道走过遍,三百六十五栋古老板壁房,每栋房都一正两厢,堂屋的木板和中柱都雕着王字和代表苗族祖源的黄河长江图案,每房人家的房子都独力又曲道相通。师傅说是明末翼王石达开屯军化屋时教会苗民布阵,让整个中寨房舍的巷道成了迷魂阵。师傅说不要说晚上入寨,即便白天,倘初入中寨,你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家家庭院一个样,家家房子一个样,大青石板海成的便道前都是一个样一个方位开的朝门。当年区里干部到中寨抓计生,抓了一天都在巷道里走,还是大队支书把他们引出寨门。自此后村民们轮班守着岩口这通向山外的唯一通道,只要有干部模样的陌生人进来,守路的村民便用化屋汉子特有的男高音大呼"岩鹰来了岩鹰拿鸡了",中寨的立马传递给三寨,那些计生对象便呼啦啦进山,或撑一根木棍带着婆姨划进河中央。

师傅告诉我石冀王一路兵败逃至化屋时,陈教把把洪拳传教了苗胞,撒亚沙传授了查拳,后吴王吴三桂部经化屋基时,又传下了少林南拳。吴王的大女婿还战死在化屋水头寨旁的岩洞口。因好奇,我逼着师傅带我和师只去看了从化屋到哈冲大洞修于河壁的防御工事。

为了不信师傅说的巷道迷魂阵,第二天早上六点我便在师兄的呼噜声中悄悄窜出,从师傅家的朝门一路小跑弯弯曲曲穿过几万户人家宅院终穿出中寨到了鸡鸣三县的乌江源三岔河龙井坎的河滩上。

早晨的化屋基美若莲花仙境,白茫茫的雾从河里升起,挂在大鹏展翅和擎天柱对峙的半空中,河对岸的水西卧佛和红运天书若隐若现,水头寨对面的水西姑娘在雾中偷偷地探头,露出羞涩的脸。二十多年后因为化屋修筑国家级二级电站,化屋苗寨整体搬迁,化屋三寨被东方湖淹于水底,只剩名字的化屋基成了贵州旅游胜地乌江源百里画廊。一位遵义诗人谢启明被邀参加创作画廊风景名片时这样创作了水西姑娘诗句:

佛祖东来

到此修行

是惊叹于此的神奇

还是惊叹于此的灵丽

始终不肯回首

怕一回首

再也念不出

阿弥陀佛

大约六点半,寨里的女人们花枝招展的从巷道婀娜多姿地走向河边,她们背着木桶。一个个如花蝴蝶的女人在龙井边洗着脸后,背着滿的一桶水又婀娜多姿地向巷道里起起伏伏地走去。

我惊叹于化屋苗女们清晨背水的壮观与苗女们仙女般的身材,更惊叹她们背水的高妙步伐,满满的水在背上竟听话般一滴也不会溅出!

见师傅的女儿出现时,我好奇地向把要求给她背,年轻脸红的师妹说使不得使不得,背水自古都是女人的事哪有男人来背的?旁边的女儿女人们用苗语说着什么一个个笑弯着我听不懂,我依然把师妹的桶抢下盛满水放井边石坎,抢背了起来,刚走二十步,水便拼着向我颈上涌,走了七十步,我衣全湿,一个个下井背水的女人和走在我后的女人都因看我背水的丑态洒下满巷道的哈哈哈……

中寨是个地灵人杰的地方,师傅说寨门口河滩曾埋过苗王,苗王率他们歪梳苗从长江流域与汉军一路战斗而来,先人鼓励士气,告诉大家:太阳一直往西边去了,太阳去得的地方,水土一定养人!于是先人们便顺着太阳足迹逃到了化屋基这个仅一条陆路通道的地方……寨里新中国后出了许多政府官员,省地县区都有本寨人,中寨人的文化是织金人王中强老师传播的。王老师在解放前在水头寨杨登武清乡大队长家教书,三年分文薪酬不要,三年后杨队长过意不去执意开钱,王老师说出要笋子岩麻窝后坎的麻地来迁葬他的祖父母,大队长立即答应并派乡兵帮王老师去织金把老人尸骨迁来后埋了座很气派的坟。第二年王老师离开化屋考入黄埔军校,成了一名国民党优秀军官。解放时因事拖延未与蒋介石去台湾,于是弃军回到化屋,创办中寨学校,白天挨批斗,晚上教批斗他的人文化。于是中寨出了许多苗族干部。我在化屋期间无数次到寨中王先生的藏书楼前瞻仰,先生的一个女儿是我在师范时的写作老师。

对于王先生迁葬祖坟在化屋基有些传奇和迷信色彩。师傅告诉我化屋是风水宝地,中寨后的擎天柱当地人称笋子岩,数古划高的岩顶古木葱茏,岩顶有沃土数亩的一个沙麻窝,窝中有潭水,清末乡绅杨登武父亲将先人顺着一根碗口粗的毛藤攀爬上顶埋葬,中寨三个月鸡不叫狗不咬,寨中起了瘟疫。人们都说笋子岩顶是禁穴,埋葬了要出天子。于是中寨人在晚上偷偷攀上岩顶将杨家尸骨扔下岩!

这个故事我在村小一年级时就听我的老师们闲聊时吹过。师傅还带我去笋子岩下一个他本家的中堂,说七几年一个外地人到寨中卖酒,有意将装酒的坛子打破在师傅堂弟的中堂。半年后这家人的中堂的泥土一天天鼓了起来,转眼成了大坟包,才知中了卖酒人的,,酒中浸着卖酒人家老人骨灰……

化屋充满神秘!师傅叫我学生地孟带我去看过苗王坟,地孟说寨中一姓张的在苗王坟后铲灰挖出二十五根金条,自是这户人家悄悄从夜里举家躲到贵阳,五年后在贵阳有了一大排门面……

化屋人多地瘦,但化屋的气温高,适于柑橘和生姜生长,且在全省闻名。中寨86年有十二户人家成了名副其实的万元户,还到县里去领了奖。师傅带我一人丢了师兄去了其中一家,也算师傅堂哥,叫我拜了另一个师傅,让我给伯师傅学醉拳,伯师傅就是这些万元户中最有钱的一个,县政府颁发的致富能人奖牌被显眼地订在院中一棵大大的桔子树杆上。

到伯师傅家学艺第二天,沒学到醉拳,反在伯师傅喝醉酒后叫我表演师父教我的啥东西,看后他哈哈大笑,说师傅教的只是苗族芦笙拳的简单套路,说我师傅不地道,对自己儿子的老师耍江湖……我只笑笑,从此沒再去伯师傅处。我心以为,向师傅学艺,并非要成为以武争霸什么,我在师傅家的这段时子,让我增长了对化屋文化及山水自然的了解,早胜过和师兄拜师之初衷。

腊月二十三,一件不愉快的事让我的师兄提前回家。

在化屋,女孩们十四五岁时,便被父母安排睡在右厢阁楼,女孩可进入与之同龄人的交往之中,也可与心宜的人恋爱。每天月亮升起时,化屋三寨寨寨一片笙歌,青年男女们要么在寨中大院里跳舞对歌,或者悄悄的躺在女孩的阁楼摆着悄悄话。那时地孟已恋爱,他也不像在学校时在老师面前的拘谨,曾在夜色中带我参与他们晒月亮的活动,夜色中一位泼辣的苗家妹子在我们的山歌声中从角楼风一样窜过来一抱抱起我将手伸进我衣袋搜索口琴。那时我还没与女孩恋爱过吓出了一身毛毛汗。第二天中寨的人将我是汉人的事传到水头寨,地孟在晚上去水头寨约会时被姑娘们骂的狗血淋头,他的女朋友因这事向他提出断交。

地孟回家时即便豆大的煤油灯暗淡,我也看清他眼睛哭成了煮熟的山药蛋!我和师兄安慰他,正好从此摆脱了早恋,好好念书争取考上县城一中,但我知地孟心的痛,那姑娘我知点水头寨歌唱得最好的,是化屋民间文化演出队的主角,去年还去北京演唱过。

练习完师傅教的散打手法后休息,一晚上总听师兄低低的叹息。我知师兄在每天甩开我去追化屋供销社那位姓赵的苗族姑娘的戏也完了,现在回想,当年师兄怂恿我拜师的初衷恐怕只为了让成作伴,有时间去缠那位姑娘呢!

清晨,师兄告诉我他将要离开化屋,师傅知其因果,也只约定大年初三叫师兄回化屋,既入师门,师命如山!师傅说!我顺势也向师傅请假,不是怕师兄寻了短见。

我们登上手爬岩顶时,竟在岩口的石壁上又发现了冀王石达开的又一首诗: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

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

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

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我放声唱了上个周才在化屋文化引领人、中国音乐家杨清安老师创作谱曲旧的《去年约好今年来》,歌末唱完,我发现师兄的一滴泪水已将刻着冀王的诗的石板湿了手掌大的一块!

大年初三,我和师兄在中午又返化屋基,师傅见我们如此诚心,很高兴。

过年期间,化屋基的苗族同胞按传统要给已故亲戚的坟拜年。清晨,师傅带着我们去那些坟头烧香烧纸,主人家的人早早已到,女主人在有亲戚上坟时要哭老人:

又是过年好春光,

我们想娘拜坟场。

十月怀胎娘辛苦,

娘在阴间想断肠。

男主人和亲戚们也哭,整个化屋山谷在祭坟的哭声和燃放的鞭炮声中充满浓浓的年味。男人们哭唱的也是哭丧歌:

正月里来正月正,

儿女想娘苦断心。

梦中不见爹娘面,

只有坟前哭祭文。

人们用苗语唱腔哭着,每一句歌唱出前都唱一句"我的妈,我的爹呀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爹姑妈祖公祖婆……,你走了吗我们想你们难过哟嘛",在场的亲人们个个泪流满面,都在坟前摆满好吃的菜饭,敬烟敬酒。

祭坟结束后主人家都要邀请亲戚到府上吃饭,我和师兄是地孟老师,师傅的亲戚们对我们格外客气,都希望地孟在我们关心下能考个好学校,将来能为家族亲戚争光。

好客是化屋苗寨美好的传统,一家有客,家家都要来人打招呼的,还要把家里好吃的敬献到主人桌上。那天我们去的里麻窝寨,位于中寨东侧的河头,也是一色的茅草木房,约百十户人家,男人们不少是操摆渡的行当。从麻窝寨渡船到对面的朱家岩,已属清镇县,经朱家岩攀着河岩栈道,经八仙过海的岩洞中穿过便到鸭池河古镇。

开饭时主人特要我和师兄坐主位,按照苗家规矩,饭桌设在堂屋的正中,尊贵的客人和寨中老人在宴上要坐主位,也就是神龛正位,左右两边是陪客的长辈,小辈子只能坐对着神龛的一方。菜以鱼、鸡、肉为主。鱼是从三岔河里打来的鱼甲老的腊黄的鲢鱼,肉厚肥而鲜香,还有乌江源特有的银鱼,色的而味美;鸡是地地道道的自家喂养的乌骨鸡,骨黑而香脆;肉是苗家扣碗肉,放黄糖蒸,每片切成四寸长,称巴掌肉,肉切越厚越长,表示主人对客越厚待,拈起透明光润。苗家好客,每列席都讲究入席三碗,碗是苗寨后的山坳偏坡窑苗家烧制的,酒是苗家自制酒药酿制的正宗苞谷酒,清香扑鼻。

吃饭入席前,当菜上桌,苗族人先要供神供祖宗,在神龛下供;供完才又将八仙桌摆堂屋正中,换上酒和饭,供逝去的历代先人,从知名字的一直数数到起根发代的历代高尊远祖,供完酒要全奠洒地上各方。苗家供祭全由男人完成,供祭时女人们都回灶房等待。客人上桌动席前长者发话,在我们化屋基有好客无好主,有好天气无好饭菜,怠慢贵客了!于是尊酒,用筷子沾酒酒上空和地下,表示饮酒前敬天敬地,然后开席。 我酒量小,刚入席一碗我就举手投降,这让师傅亲戚们看不起,他们说哪有男人不喝海量的,我提出个折中办法,他们喝一碗酒,我吃一片巴掌肉,师傅打了圆场,主人已放阴的脸色才免强说可以,苗家也以肉量和吃热糯米糍粑论是不是血性汉子。

一直到黄昏,鸡们全进了家,主人亲戚一同喝的说越来越客气的话,我也把那大海碗的肉吃完,大家都说这小老师算男子汉。师傅的眼睛喝成了石缝,师兄还在和主人和他亲戚们轮番划着四季红、添减、高升六等拳,个个对师兄伸大拇指。师兄边划还和他们唱着山歌:

一更想妹在窗前,

妹在梳妆月儿圆。

心想与妹成双对,

郎怕开口事不全。

我提出散席,师傅也呼应喝高了,改天再聚,主人按礼数还劝,站起来的主人已站不稳,一站向师兄倒去,亲戚们得胜地笑说咱样还是不经玩呀。女主人从灶间跑过来和大家把男主人扶上床,男主人眼睛闭着还絮絮说再喝十二碗你们不能当逃兵……

告别师傅亲戚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一齐将我们送出麻窝寨二里外,我和师兄反复劝留步他们才返。师傅真是海量,他原来在酒席是是装醉,师傅说他年轻时做牛马生意,五个人喝完一桶二十斤的糯米酒个个都越喝越清醒,我佩服极了,师傅真是师傅。对于酒量我惭愧,我向来不喝酒的,一杯酒下去皮肤和眼珠都红。二十多年后的一次宴会上,一个老领导摆了个龙门阵,说美国人以酒量论性别,半斤下的在户口簿上登记为女性……朋友们哈哈笑, 我才明白老领导是在戏弄我呢!

大年初八,化屋苗寨一夜家家都失眠。早上区里的领导和贤孟书记召集大家开了社员大会,国家级电站东方电站过了正月就要截流筑坝,到时从鸭池河到三十年之外的织金后岩打鸡洞一带全连成一片大湖泊,化屋三寨都必须搬迁,县里为让苗胞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已决定搬到县城郊区的高家井和天平街上。实际上关于搬迁三年前东方电站开始动工区里早已作了宣传,苗胞们一直拖着,都不愿离开祖辈居住的地方,尽管这里土地贫瘠,大多人家的土地只能生产出够吃半年的粮食,但马上让他们着手在远方的县城郊区去建房,他们难舍上千年族居化屋的这份宁静啊!几百户人家的中寨老人们哭得一夜间头发都全白了。

望着对化屋乡土这么眷恋和尊重的苗族同胞,我由衷的敬仰他们,对于落后贫困,他们等闲视之,夜夜在河滩神树下唱歌跳舞,个个都活成了神仙,白天劳动的疲劳在口琴和笙歌中完全变成了欢乐和幸福,我羡慕这些靠山靠水苦苦耕耘而又心里阳光生活的同胞们。

师傅也忙着去城里选择宅基地,他是村干,必须带头。于是初九早上我们告辞。

离别师傅后我调离了羊场,又到一个叫龙场的代帽中学教书,二十年间沒与师傅联系,那时电话未普及,也不知师傅一家搬到哪……多年我都在敬畏这么一幅画面:穿着自织的麻布长衫的师傅和他的村民,穿着自织染的布上干针万线绣出长江黄河、龙凤呈祥图案的花裙套妆的女性苗胞们,从中寨牵着牛儿、带着看家狗、背着家当离开化屋,一路恸地哭声的场面……

二十几年后,一位将军回乡开发被称为乌江百里画廊的化屋,邀请文联的弟兄们去策划和写作景点名片,我回到多年梦里常往的化屋,三寨已只是水底世界的一个美好的记忆了!我到半山腰的人家去打听师傅一家的消息,得知师傅一家最终还是不愿搬进城,和师傅一样愿守着化屋的有近百家,政府也允许他们新建房在笋子岩下和岩头的半坡之上,他们的日子更清贫,开发旅游后他们的苗族文化演出名声更远了。

师傅早作古,我的学生地孟后来是村长,也因酒后在工地事故中早早走了,一位当年在化屋小学教书的杨国府兄带我去看了地孟的孩子,地孟遗孀是演出队的,他们一家都享受政府低保,日子好过呢!国府兄说。

我想,要是师傅不是队长,他肯定全家必须搬到城郊,修宽宽的房,占宽宽的地,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在城市发展的今天他们又将再一次被建设而撤迁,一个个国家补偿而身价百万,他们有现在成化屋基最忠实的守望者快乐吗?他们虽身在化屋,但水底那个美丽的化屋三寨已不存在,那个美丽壮观的清晨背水图已早被政府帮助安装的自来水代替,他们会怀念吗?   


【编辑:向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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