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桌面梳妆镜的玻璃镜面泛起不规律的波纹,米洛正盯着今年收到的第二十三封退稿信出神。
黑色字迹融化成浓稠的墨汁,从电脑屏幕裂开的缝隙渗出,在榉木桌面上蜿蜒成一幅小渔村的地图。米洛认得这地方,那是她远去的故乡。她短暂地愣了一下,一抬头赫然发现,镜子中那个人脖子上戴着一枚迷你白银轮盘吊坠,只是那对三十三岁的眼袋,已然退化成十七岁的泪沟,而那段被烧伤过的右手食指第二节,此刻在镜像里流淌着新鲜的组织液。
米洛以为这是幻觉,忙伸出右手食指,试着去触摸镜子中那条十七岁的泪沟,深刻而清晰。一股焚烧纸张产生的焦煳味,顺着指尖向上攀缘,直冲鼻腔深处。米洛从记忆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冬夜,她将自己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无相国》的手稿投入炭火盆,熊熊燃烧的火光里爬出了无数只赤红的蠕虫,穿过时间的灰烬,爬进玻璃啃食她的镜像。
随着米洛一声尖叫,一支普普通通的黑色中性笔,从镜子里的另一端唰的一下穿刺出来。那支黑色中性笔泛着廉价塑料特有的冷光,磨砂质感的笔帽斜扣着,尾端的金属夹子因长期摩擦而失去了最外面的镀层,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质本色。按压处的圆形突起处微微发亮,大概是无数次被指尖叩击后留下的油脂痕迹。米洛很奇怪,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冒出一支中性笔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拿起笔写作了,早已习惯用键盘在电脑上写稿。米洛试探性地握住黑色中性笔,笔杆处竟有心跳,她心里狐疑着,把这支笔装进了左边的衣服口袋里。就在这时,书架上那本《城堡》封面的“K”字悄然脱落,变成一只偌大的甲虫,一头钻进斑驳脱落的墙纸后面。书房四壁渗出大团大团的黑色菌丝,整个房间分泌出大量细密的蛛丝,一如儿时父辈经常晾晒的渔网。
地图随着米洛那支中性笔的心跳频率明灭,投射进桌上的梳妆镜,浮现出一座被海雾笼罩的小渔村。雾气从镜子中飘散出来,将米洛包围。四周白茫茫的,视线被厚重的白雾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困在一片纯白里的米洛,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惶惑顺着背脊的冷汗逆流而上。
一个陌生的声音骤然响起,音色缥缈清冷,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困惑吗?世间的困惑不在于没有答案,而在于没有问题。时间偶尔也会出现失误和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片段。”
从毛发里急速生长出大量的恐惧,使得米洛的声线变得虚弱:“你……你是谁?”
那个声音依然冰冷:“你一直在找我。”
“你到底是谁?”米洛眼中的畏怯黏稠得化不开。
那个声音愈发虚无辽远:“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们尚未踏入的世界。走吧,去你尚未踏入的世界看一看,你就会知道我是谁。”
话音刚落,一阵迅猛的狂风袭来,地板剧烈摇晃,天花板上的吊灯跟着墙壁上的黑色菌丝同步坠落,如同一只蛹破茧时产生炽烈的阵痛,挣扎着每一块肌肉,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整个书房即将坍塌的最后时刻,白雾带走了米洛。
二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淡淡墨香。米洛数到第二十四块礁石时,终于看清楚了那个被渔网包裹的码头。月光在潮湿的木板上,流淌成沉重的水银,天空飞过一群归家的海燕。远处传来敲击砗磲的声响,类似某种快要绝迹的摩斯电码。
来到码头,渔网在桅杆上投下神经纤维般的阴影,每个绳结都系着米洛褪色的童年印记。米洛已经离开小渔村很多年了,但她笔下的文字总走不出小渔村的影子。
“又是一个迷途的作家?”一个沙哑粗粝的声音从渔网深处溢出。
说话的是一个面容可怖的老人,五官乱作一团,眼裂歪斜,鼻子塌陷成扁平状,目光呆滞如凝固的玻璃珠,肉眼可见曾经历过一场可怕的火灾。老人佝偻的脊背隆成弧形,丝丝分明的银白色头发有些反光,里面仿佛游动着磷光闪烁的深海微生物。老人编织着一张新的渔网,梭子穿梭时带起细碎的星光,那些光芒坠落在成千上万的网眼中,每个网眼里住着不同的梦,恰似蝴蝶的复眼。
米洛渴望“作家”这个头衔已经很久了。生活中有不少人称呼她为“作家”,但她清楚那些挂着戏谑笑容的面孔背后,是排山倒海的嘲讽。她充其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仅此而已。米洛注意到老人脚边的木桶,里面浸泡着一大把刻着不同名字的钢笔,黑色墨汁顺着铱金笔尖在清水中慢慢扩散,炊烟似的晕染开去。其中一支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雕花蘸水笔,乍一看有些年头了,10K实金笔杆裂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搏动的鲜红血管。
米洛走上前去,好奇地问老人:“这些钢笔怎么都泡在水里啊?”
“嘘!它们在等待缪斯女神的微笑。”老人眯起松弛耷拉的眼睛,笑里透着一股狡黠。
“世界上当真有缪斯女神?”米洛的诧异中藏不住惊喜,毕竟那些有幸被缪斯女神亲吻过的手指,才能写出不朽的传世杰作。都说作家穷其一生在追寻缪斯女神,米洛当然也不例外。
“你相信她的存在,她就存在。当月光涨到灯塔的第四层圆窗,海底神殿就会浮出水面。但你要当心……”老人转过身,望向大海深处,“海里的怪物会吃掉你的标点符号,等写到小说的第七章,你就只剩下惊叹号可以用了。”
还来不及问为什么,码头的木板猛然震颤起来,米洛脖子上挂着的白银轮盘发出振动的蜂鸣。指针疯狂旋转,最终指向海平面以下45°的方向。
苦涩的空气撕开一道伤口,一名约莫十七岁的清瘦少女,从海面的漩涡处钻出,一头雾蓝色长发披肩,着一袭及脚踝的纯白连衣裙,赤足踏浪而来。少女眼窝很深,睫毛浓密,鼻梁高挺,过于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没什么血色,有一种不自然的美。她纤细的左手腕上戴着一串夜光螺手链,贝壳之间相互碰撞一下,便会发出一声夜莺的鸣啼,坠落到地上形成一粒沙砾。
米洛总觉得少女很面熟,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如果说是在梦里见过,倒不如说现在诡谲的一切,更像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