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早便知道日照,从天津到日照,坐上高铁,3个多小时即达,多年来却始终没有前往。或许是因为籍贯山东的我,想要把最好的感觉放在心底的时间更长些,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带来更加强烈的激情。
最先让我对日照怦然心动的,还是“日照”这个令人遐想同时带有浓郁文化气息的地名。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青州府志》记载:“金始升为日照县,以濒海日出处,故名。”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日照县志》中也写道:“县去海二十里,日出初光先照”……对于普通游人来说,历史记载无论多么丰富,也只是漫想的背板、思绪的云梯。许多人可能更多关注的点,是前往日照的现实理由。这样的想法也没错,这里有万平口海滨风景区、蓝天碧海金沙滩的半月形海湾,有连接山海、穿越松林的阳光海岸绿道,有森林覆盖率将近80%的森林公园、能够同时容纳5万人的沙滩,还有百里绿茶长廊和官草汪渔港小镇,石屋石街都有着沧桑历史的悠长回味……但是,耳顺之年的我,还是希望能有历史与现实相互关联、身体与精神同时通达的路径。
我心中的这条路径,应是一个具体的存在:比如是一座山,或是一条河;是一座庙宇,或是一座宅院。牢固持久的精神路径,一定是与文化、与历史有关。只有走上文化与历史编织的路径,我才能拥有无限畅想的可能,才能拥有思绪飞翔、深刻思考的历史根基。
幸运的是,来到日照第一天,我便找到了这样的精神路径——校经楼。
二
午后的寂静时光,浮来山风景区迎来少有的安静。慢慢走,唯有慢才能让喧闹的心归于宁静;也只有在心平气和中,才能隐约嗅到树林中弥漫出来的历史气息,才能在飞来峰、浮来峰、佛来峰三座山峰拱围连接形成的卧龙之中,遥望隐藏在树影中的定林寺。
浮来山下的定林寺,是山东境内现存最古老的寺院之一。据史料记载,其大约始建于东晋,兴起于南北朝。寺院内幽静,树木皆为参天大树。前、中、后三进院落保存完好,没有因为沧桑岁月而带来视觉上的破碎感。石路石墙石屋还有抬眼所见一尘不染的青白色,使这座古老寺院拥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安宁。被石墙边上繁茂树木的树叶撕碎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石墙上,恍惚之中,寺院内外没有了任何界限,遥想的思绪也就变得没有边界,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意畅想。
因为寺院依山而建,所以从前院经中院到后院,迈出的每一步,都需要仰头端详上方的同时细看脚下陡峭的石阶。穿过窄小的石门,来到中院,终于看见“校经楼”三个字。
定林寺,是刘勰晚年居住的地方;校经楼,是刘勰晚年著书校经之处。正是因为刘勰,正是因为《文心雕龙》,校经楼、定林寺以及定林寺所在地莒县,便有了意味深长的文学韵味。于是,好山好水好风光有了文化的沁润,也有了文学的注释。
校经楼原名“毗卢阁”,是一座石、砖、木建构的硬山顶二层小楼,现在的形状是清代重修后的面貌。面阔10.6米,进深6.4米,门额上“校经楼”三个字是1962年由郭沫若题写的。校经楼面积不大,有些逼仄,倒也符合刘勰晚年隐居的特性,或许只有面积窄小才能让心境淡然。刘勰是南北朝时期南朝梁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他的《文心雕龙》是中国现存的第一部文学理论和评论专著,这就使得定林寺内的校经楼,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历史建筑,而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文学地标。根据《梁书·刘勰传》记载,刘勰家境贫寒,但从小聪慧好学,中年时期客居江苏镇江,并在南京的南定林寺研读佛卷、校经,后发愤编纂《文心雕龙》,历时六年完成。为了引起更多关注,刘勰曾经在路上拦截南朝梁代开国功臣沈约,献上《文心雕龙》。沈约对刘勰极为赞赏,使得刘勰有了仕途上的前行,但刘勰始终没有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后来刘勰脱离官场,重新回到出生地,也就是现在的莒县,过起闭门校经的生活。最后圆寂于定林寺,在故乡走完了从文士到佛徒的人生之路。
最早知道《文心雕龙》,还是在中学课本里。那时候,中学生的我也仅是知道而已,并没有特别的敬仰和尊崇。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家里最多的书是鲁迅先生的书,而鲁迅先生的认定,能够对那时的我起到炽热的阅读引导作用。鲁迅先生认为《文心雕龙》可以和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相媲美。所以,中学生的我便记住了《文心雕龙》这个非常文雅的书名——用心作文、精心构思——既要追求思想深度,也要注重形式美感。很多年过去,我才明晰鲁迅先生把《文心雕龙》与《诗学》相提并论的真正意义。因为《诗学》早已不是一篇普通的诗论,而是一部从古希腊美学思想出发的跨越时代、国界的经典文献;鲁迅先生如此比较、如此评价,正说明中国的《文学雕龙》同样也是一部穿越历史、能够被不同民族所接受的文学经典。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或是“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再或是“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在这部全书共五十篇,分为总论、文体论、创作论和批评论四部分,近四万字的著作中,刘勰用朴素之言讲述着精辟的道理。其实,要让深奥的哲理传诵得更远,一定要使用简洁直白的语言,才能让更多的人接受和领悟,而不是人为设置叠嶂与迷雾,故意高高在上,远离民众。刘勰的文风,多么像一千多年后我们当下提倡的“新大众文艺”啊。这样的联想看似突兀,其实顺理成章。古往今来,能够留存在民众唇间的文艺,都是关注民众生活、与百姓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文字。无论是《卖炭翁》还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乃至更早的《伐檀》,都是用质朴的语言讲述着普通民众生活的文学作品。
三
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年沧桑历史的校经楼,假如只有文学韵味,那么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也许会显得孤独而单薄;假如它只是一座单纯的文学地标,那么对于拥有厚重历史积淀的山东来讲,更会有着太多的遗憾和不足。
我在小院里时而远望,时而徘徊,院落不大,在辨认石碑文字时,突然发现了刻在一块方形石碑上的文字,让我大为惊讶。原来,校经楼还是中共莒县第一个党支部——浮来山党支部成立的地方。
1929年5月,中共沂水县委遭到国民党政府破坏,中共莒县“特支”也与上级党组织失去联系。在严峻的革命形势下,沂水县农民协会负责人、共产党员徐相南来到丘高林密的浮来山一带,秘密开展农民协会工作。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积极分子赵亮昆等人,也在徐相南的影响下加入党组织,开始党组织的建设工作。通过艰苦的努力,终于在一个月后的6月份,在校经楼的二楼,正式成立了浮来山党支部。支部成员共有五人,赵亮昆任支部书记,并且召开了第一次支部会议。在浮来山党支部的领导下,他们开始扩大、吸收具有先进思想的农民兄弟加入党组织,逐渐恢复当地的“农运”工作,同时着手建立革命武装。
我站在校经楼前,仰望着眼前这座坚固的屋子。生卒年没有准确记载的刘勰当年在校经楼念佛校经时,大概无法想象千年后某个夏季的一天,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在闷热而又窄小的校经楼上,面对有着镰刀斧头的党旗,举起右手宣誓的场景。改变莒县历史走向的那一时刻,竟然发生在刘勰这个远离尘嚣的屋中。6月的那一天,几个共产党人把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是在鸟儿鸣叫、朝霞升起的早上,还是在蝉鸣静寂、热风扑面的下午,抑或是屋内油灯光亮微弱、屋外萤火虫漫天飞舞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