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不是轻易地劝解。因为有着陪护老人的经验,对那种焦躁和无奈,深有体会。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有几个人能够做到长久的“耐烦”?特别是当代社会,与农业文明愈行愈远、与古代传统若即若离的社会。自己当年对病中的父亲不也是没有好脸色吗?
“你们不知道老人的难”,这是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当时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而今到了病中,看到这位像父亲的老人,才知道该如何“换位思考”。
两代人,两种文化背景的成长经历,真的理解老人的难,还得从他们成长的环境以及环境造就的思想根源来理解。但更多的情况是,我们把他们当成了和自己的生活经历乃至思维模式一样的人,所以才觉得为什么老年人会连一点常识都不明白、都不会处理,甚至不可理喻。
以至于当老人到了人生的尽头,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时候,你却在追求财富或浮名,而把亲情和义务当成了一种负担。
“老人活着,尽管各种折腾人折磨人,但毕竟家有一老,胜似一宝,在眼前敬奉着,就相当于活菩萨。还能说说话拉拉呱,就算他听不懂——像我,想和父亲说说话,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说。
这句话我听别人说过几百遍,以为俗套得很。今天却从我的嘴里,一模一样地说出来了。
病友二
第三天上,住进来一位五莲的病友,陪护是他的妻子。两人都七十露头,倾诉欲强。见面不到半个小时,他的家庭状况和社会关系我已经了解了个差不多。
他原来自己养车拉石材,现在上年纪了便到山上看矿,老婆子在家收拾庄稼和果园。
有一儿一女,都很忙。
头一天最多的话题关于草的妈妈。例如草他娘的心脏支架,草他娘的经济负担,草他娘的两代隔阂,草他娘的连阴天,草他娘的庄稼歉收。
第二个话题就是庄户人的不容易。每提到草他娘的最后总要加上这一句。
经典的句式例如:草他娘的支架一个一万多两个就是三万多为了活个命庄户人拿出分钱来可真不容易啊!
多年的辛苦化作了三个支架,在他体内维持着血流的畅通。
他说到了医疗报销,说到了村镇干部的腐败,说到了钱难赚,而且都有正反两面的例子来做对比。老汉讲,老太婆补充。对于这些话题,我没有发言权,更缺乏破解的能力,于是只能听,间或嗯嗯两声。
最后他谈到自己的亲戚不会办事,因为太耿直了也提不成大干部,没有捞到多少好处。
这种关于正义感的辩证法使我笑了起来。
老伴老伴,老来做伴。你呀,好好对待老太婆。两个人都有个好身体,才是正经事。我说。
那是,俺老婆子可没的说,人很能干。他说。
指望儿女,不如指望自己。他老婆子接着补充。
这句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因为一时想到,不管我觉得自己在父亲生前怎样尽了心尽了力,但仍有一种负疚感日积月累。
毕竟人与人的心不能完全相通,即便此生为父子。
但事到临头,为什么当时我不能再多付出一点“理解”,反而将孝道视为一种枷锁呢?
或许,人只有在病中,才能想明白一些本来应该明白的事吧?不管我们称这些事情为文化还是为亲情。就像梁漱溟所描述过的,作为一个中国人,无论经受怎样的文化洗礼,最终还是要重新回到自己的传统中去。
排排队一
7点10分赶到CT候诊室的时候,有一位一身黑衣的女孩已经坐在那里等了。
分诊台七点半才有工作人员,她来得未免早了些。
7点20的时候,来了几位老年人。其中一位男性个子高高的,身材比较魁梧,从口音上可以知道是某地的,从面相上看有一股江湖气。那股江湖气并没有随着年龄而平和,反而越发挂在嘴角眉上。他在屋子里来回转动,东张西望。
女孩以为他不懂就诊流程,主动上前和他介绍起来。我心里想,这个女孩真是涉世不深,不懂识人,更是对人性缺乏充分的认识。像这种流里流气的老年人,年轻时还不知道怎样在社会上胡混过,即便现在年龄大了,更要对之避之不及,怎么还主动去“帮助”呢?
有的人会把帮助当成应当,而你一旦不帮助到底,他反而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斥责你,这使你不仅百口难辩,而且还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不是蛊惑,这才是现实。
好心办坏事,善无善报,祸害存万年。教训太多了。
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人,老年人居多,站到了分诊台左近。工作人员刚出现,便纷纷然拥挤着形成了队形。
那个高个子的老年人抢了个第一,另一个大嗓门的手上套着大金镯的老年妇女抢了个第二。我因为积攒了充分的排队经验,所以早有准备,顺势排了个第三。
然后我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我最早来的啊!带着哭腔。
回过头去,看见她被挤到了队伍的最后一名。
大家都保持着一脸的严肃,真是法纪严明、秩序井然。
我真的是第一个来的啊!7点不到我就来了
没人理她。
我叹了口气,向她招招手。
她是最早来的。我证明。
到我前边来吧。没人反对。
她的年龄和我女儿相当。当然这只是我突发善心的一条依据。
对“没有规矩感”的讨厌,是我突发善心的第二条依据。
不要总强调什么少年强则中国强,光少年强而老年人不着调那也不能算文明社会。
起码做个好老头,先从我做起吧。
起码让年轻人知道,这世界上即便凉薄的人再多,但毕竟还是有善良的人在吧。
排排队二
做彩超。还是排在3号。
2号进到彩超室后,我从候诊大厅走到彩超室门口等着叫号。
这时候就发现有个尖嘴猴腮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人领着他的父母在走廊里来回转。
说来也巧,从分诊台转来一个加急的婴儿,2号出诊室后,婴儿被他的父母抱着送了进去。我就继续在门口等。可能因为没有做好准备,不大一会儿工夫,婴儿又被他的父母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