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当然十分精彩,但却未必适合于荆公。因为,荆公的“菊有落英”句未必不是出于他的“即目直寻”而“眼处心生”;所谓“借古语以自解”者,全是旁观者的喋喋不休。至于明冯梦龙的《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就更荒诞不经了。
虽然,即使有史正志的“有落有不落”之说,“菊有落英”——菊花从枝头落下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但“天雨菊花”——菊花从天上落下来,确是我亲眼见到过的,而且印象深刻。
上世纪的70年代初,我在家已务农多年。我们那一带,长年种植的都是棉粮,经济效益不高。有一年,隔壁的一个生产队被批下来五亩地的药菊种植,他们欣喜若狂,我们羡慕不已,尤甚于看着别人吃大肉而自己只能咽口水。到了八月下旬,菊苗早已长成了墨绿色的一片,就像一张大地毯,沉甸甸地铺开在地面上,除了露出田埂,别无土色。又到了九月重阳前后,一夜秋风,仿佛天空洒落下无数的金币,“雨”过天晴,堆满在了湿漉漉的“地毯”上!刚开始学诗的我,一时突发灵感,便脱口而出:
如席绿茵铺遍野,与天共翠爽秋心;
西风萧瑟今年又,吹落黄花满地金!
当时,我还不知道王安石的《残菊》诗,更不知道有什么“菊花诗案”。我的灵感来源,一是眼见的实景,另一便是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后来,我把诗请沈轶刘先生修改,沈先生便给我讲了荆公的诗句,但印象并不深刻。再后来,陆续看到了“菊花诗案”的聚讼,更看到了韩愈的“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等诗句,并联系到佛经和佛画中的“天雨花”故事,不禁哑然失笑。金庸的《侠客行》中,几十年间,多少武林高手为解读侠客岛崖壁上的秘籍穷尽心力;想不到诗国中,千百年来,竟也有如此众多的名家为“菊花诗案”而争执不下!不同的只是,武林的高手们任谁都认为自己不能得其解,文坛的名家,则任谁都认为自己的所见为真解,“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以哉!欧阳修认为对“道”的认识,“用功少而至于至”的方法是在社会实践中“学而时习”;如果“终日不出于轩序”而“勉焉以模言语”,往往是“愈力愈勤而愈不至”的。对“源于生活”的诗歌解读,当然也不例外。天上的落雪,既然可以比作枝上的花开而传诵千古无异议,为什么“地”上的花开锦簇就不可以想象作天上的流金绣出呢?则王安石的《残菊》诗所写,当为园林中的丛菊,本来是倚靠在篱笆上呈直立状的,一夜的风雨,却把它们从支撑上打下,偃伏在地面就像一块绿色的小毛毯。记得清代的华新罗有一幅《蝉声带叶飞》的小品画:一片红叶正从天空坠落,而一只知了却依然栖息在叶片上鸣叫不已——既然知了并其蝉声也可以随叶坠落,则“抱香枝头”的黄花,不也必然地呈现为与枝叶一起委地而“飘零满地金”的凄凉吗?
但《楚辞》中的“夕餐秋菊之落英”,显然是不能把“落”想象作从天飘落的。历来的解说,“胥主‘落英’之‘落’当解为‘初’‘始’”,也即“始开之花”的意思。但钱锺书先生认为,《诗》虽有以“落”训“始”之例,但《楚辞》的“落英”主要出于与“朝饮木兰之坠露”的“对称,互文同训”:
比兴大篇,浩浩莽莽,不拘有之,失检有之,无须责其如赋物小品,尤未宜视之等博物谱录。使苛举细故,则木兰荣于暮春,而《月令》曰:“季秋之月,菊有黄华,是月也,霜始降,草木黄落。”菊已傲霜,而木兰之上,零露尚漙,岂旦暮间而具备春秋节令之徵耶?朝只渴抑无可食而夕只饥抑无可饮乎?指摘者固为吹毛索痏,而弥缝者亦不免于凿孔栽须矣。
单从如何读书而论,这一见解,我是完全同意的。但从生活体验而论,对“朝饮木兰之坠露”我并无感觉;对“夕餐秋菊之落英”,我还是有实践的认识的。不仅50多年前隔壁生产队种植的药用菊,今天有朋友的农庄中种植自用的茶饮菊皆然:一是下午2点后“夕”采而决不在上午采摘;二是一定要采摘初开(三天之内)的新花而不是五天之后的老花,更不是八九天后的残花。
为什么呢?因为上午的菊花霜沾露染,比较湿润,采下后不易存放而容易霉变;下午所采摘的花朵则干燥无湿气,便于晾晒烘干储存。而“菊之初开,芳馨可爱耳,若夫衰谢而衰落,岂复有可餐之味?”(《史老圃菊谱·后序》)所以,当年的生产队和当今的朋友,通常都是在菊花盛开三天后便将饱满的花头采摘殆尽;又等三天再采……大约前后半个月,经过四五茬每茬都是“始开之花”的采摘,便把菊田中的菊花全部铲尽,即使上面还有将开的骨朵也不要了。原因有二,一是农事紧迫,“形势逼人”,必须赶种其他作物;二是太晚的菊花整体上后劲不足,即便“始开之花”,药用的价值也已经不高了。则《楚辞》的“夕餐”句,出于与“朝饮”句的“对称”而“互文同训”当然是主要的,但实在也有一定的生活依据。此外如苏轼《章质夫送酒六壶……》诗中有“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句,这里的“落英”当然也是指初绽枝头的新花而决不可能是陨落的残葩。
至于“朝饮”句,后世认为“木兰”即“玉兰”,我可以肯定是错误的。因为玉兰无论紫、白,均以花取胜,而上古文献中的“木兰”则以直干巨木名,可用于制作独木舟,也可用于宫殿建筑梁榱的大木作,而无有艳言其花色花容的,包括王逸注《离骚》中的此句,也认为是“己旦饮香木之坠露”,而不言其露坠之于花朵中。清曹溶《倦圃莳植记》认为:“且古有木兰舟,为鲁班所造……今之玉兰,能具舟楫泛波涛乎?”近日散步世纪公园,突然悟到,古代的木兰实为今天木兰科的孑遗植物鹅掌楸,俗名马褂木。则“朝饮”之“坠露”,当非暮春时凝涵于玉兰花朵中,而是季秋间附着于楸木坠叶上的。